刘飞还住在英国纽卡斯尔大学的单人宿舍里。只需要步行5分钟，他就能到达那座树木浓郁的古老校园。
但他与这所大学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一个月前，学校通过电子邮件发来一份通知，措辞客气但坚决：“经过研究，学校不同意你继续留在这里学习。”
10月底，入学还不到一个月，刘飞被开除了。纽卡斯尔大学商学院这位曾经的硕士研究生，还没有来得及熟悉自己的导师，而他所在的讨论小组的成员，他也还没认全。
一起被开除的，还有其他49名中国留学生。据纽卡斯尔大学对外宣布：因为被发现在入学申请中使用虚假材料，共有50名中国留学生被学校开除，其中包括49名大陆学生和1名台湾学生。
无论在英国还是在中国，这件事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造假
33名研究生，17名本科生，这些背上“欺骗”名声的留学生，并不容易找到。记者们翻了个遍，钻进他们的论坛、QQ群，把电话打到学校各个部门，也很难采访到他们。
这几天，刘飞一直窝在纽卡斯尔大学的单人宿舍里，偶尔浏览一下网上的新闻，觉得大部分都“不太客观”。
学校早就让他搬走，但根据协议，1200英镑的宿舍年金不会退还。“钱都交给学校了，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在跟学校几次交涉之后，学校同意他住到明年1月。
而在那之前，他还得为新的签证发愁。学校通知移民局以后，被开除的留学生们面临同样的困境：他们的签证都将失效，要么重新申请，要么只能回国。
刘飞懊恼不已：如果当初没有找中介申请纽卡斯尔大学，他也许正在另一所大学里顺利地读研究生。11月21日晚上，他给自己做了顿晚饭，经过一番考虑，决定接受采访。
“前提是，不要泄露我们的资料。”他再三叮嘱。
得到保证以后，他承认了一个事实：自己一开始就知道，申请材料是假的。
两年前，刘飞在国内读完两年大学后，来到英国继续读书，并拿到了本科文凭。今年夏天，他开始申请研究生。很快，他凭借自己的能力获得了一所大学的入学通知书。这时候，一个朋友建议他，不如找找中介，试一试纽卡斯尔大学。
刘飞很清楚“中介”意味着什么。据他介绍，在中国留学生的圈子里，通过中介制作假材料，并获得入学通知书的现象并不鲜见。“不过，真正被查出来的很少。”
找中介是一个“潮流”，至于是不是欺骗，刘飞说他没考虑过那么多。他的本科成绩等级是2.2(第2等的第2个级别)，而申请纽卡斯尔大学，则至少需要2.1或更高的成绩。英国的成绩单很难改，为此，中介决定用国内的成绩替他申请。因为中介答应他“不成功分文不收”，他同意试试看。
“不成功又不损失什么，”他事后解释，“成功了不是更好？”于是，中介帮他“制作”了申请材料。根据规定，在英国毕业的留学生申请研究生时，并不需要托福成绩，但为了从国内申请，中介又替他“制作”了托福成绩单。
不久之后，这些材料为刘飞换来了纽卡斯尔大学的入学通知书。
在缴纳了1200英镑的住宿费以及半年6500英镑的学费后，他正式成为纽卡斯尔大学商学院金融专业的硕士研究生——这所学院的学生里，中国人特别多。
新的生活开始了。刘飞见过了导师，分配到了自己的讨论小组。他决定珍惜剩下的时间。因为本科学的是管理，他压力不小，头两个星期，每天都要看书到晚上12点，复习，预习，还积极地参加小组讨论，正儿八经地钻研虚拟的商业项目。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两个星期以后，刘飞接到了学校招生办公室发来的电子邮件，告诉他，他的申请材料“出了点问题”，希望他参加一个专门的听证会。
受骗
同样一封邮件，也发给了许艾和辛琪——两个合租同一所房子的中国女孩。她们和刘飞一样，一个月以前刚刚成为纽卡斯尔大学商学院的硕士研究生，还沉浸在新环境的兴奋中。每天，两人要坐很久的公交车才能来到学校。不过，她们很快认识了不少新朋友，还逛了逛校园，觉得挺满意。
许艾称，接到信的时候，自己一头雾水。尽管也都是通过中介申请成功，她和辛琪丝毫不清楚，自己的材料会有什么差错。
她们也是在英国拿到了本科文凭，在申请研究生的时候，通过朋友介绍，两人找到了一家中介。“我们跟学校有联系，申请上肯定没有问题。”电话里，对方这样向她们保证。
许艾听说过中介造假的新闻，也知道有人因此而被拒绝，特意问了对方会不会用假材料。对方满口否认，请她们放心。
一个月后，她们就拿到了纽卡斯尔大学的通知书。这让许艾对这家中介刮目相看。“你们效率不错。”她交完1200英镑的中介费后，在电话里由衷地夸奖。不过，当她问中介是怎么办到的，对方矜持地告诉她“这是商业秘密”。
在学校分别召开的听证会上，许艾终于知道了这个“商业秘密”。在针对她的听证会上，学校有两名招生办公室的负责人出席。按照要求，许艾详细地介绍了自己的学习经历。但随后，校方出示了她的申请材料，让她一下子“傻了”。
这份材料表明她是从国内申请的。她从没工作过，却被写成有工作经历，“编得有模有样”。她的学习地点，被写到一个她从没去过的地方。没有考过托福的她甚至还有了一份托福成绩单。
“你能想象那是什么感觉吗？”直到现在，她说起来，嗓门儿还是一下就提高很多。尽管她反复解释自己是被骗的，但这显然并没有打动校方。两个星期后，她和辛琪都被学校开除。
“对于被代理欺骗的受害者，校方已经用行动尽量表达了我们的同情。”纽卡斯尔大学发言人米克·瓦尔里克说。但他表示，这并不能改变校方的决定。
许艾说，被开除的50人中，尽管也有人故意造假，但像她这样受代理欺骗的也不在少数。因为并没有保留任何录音和证据，她没有办法向中介索取赔偿。
“我们这边都有人想自杀了，毕竟被中介骗得有点离谱。”她在电话里不住地抱怨。
露馅
在学校为学生们留出的14天上诉时间里，只有8个人提出上诉，其他人都默默离开了。
11月24日下午，纽卡斯尔大学发言人米克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8个人的上诉已经全部被学校驳回。
过去的一个月里，这名语速适中、满口地道英国腔的发言人劳碌不堪。来自英国、中国内地和香港的记者轮番打来电话，其他教授也将收到的采访邀请一股脑儿地转给了他。
米克的工作之一，就是要反复地向记者和学生们解释，为什么今年会突然查出这么多造假者。
多家媒体都将此事与不久前发生的华人留学生被害一案相联系。今年8月，两名在纽卡斯尔大学就读的中国留学生被害。在调查中，其中一名死者被发现在申请研究生课程时使用了假材料。而米克则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今年学校发现许多学生造假和这件凶杀案没有联系。”
米克解释，有两件事引起了学校的警惕。首先，外国学生入学后，必须参加一场英语考试，目的是看看学生英语水平，并对跟不上的学生给予帮助。结果，英语考试老师感觉很奇怪，一些托福成绩很高的学生，英语考试成绩却很差。其次，开学后不久，大约有5位专业课老师也向学校提出：许多学生的英语水平无法保证他们正常学习。
得到报告后，学校把非英语国家学生的托福成绩，挑选出10%的样本交给美国教育考试服务中心去核实。结果显示：只有中国学生的成绩是造假的。随后，所有中国留学生的英语成绩都被提交核实。400人是真实的，伪造的则有50人。校方随即向他们发送了要求参加听证会的邮件。
学生们开始写信向校方求情，但写给学校的邮件却石沉大海。听证会之后，参加听证会的所有人都接到了开除学籍的通知书。通知书的另一个内容是，学校将根据协议，扣除第一年的住宿费和全年学费的25%。这样算下来，刘飞要损失近5000英镑。
学生们决定联合起来与学校交涉，他们成立了自己的QQ群，在群里随时通报进展。刘飞回忆，在被媒体曝光以后，学校态度有了好转，同意退还学费的90%，只扣留10%的学费。而米克表示，学校最后的决定是，将全数退还学费。
学校为此将损失50万英镑。在一份公开声明中，纽卡斯尔大学校方表示。
事实上，在英国，海外学生已经成为大学收入的重要来源。一份统计显示，留学生每年会给纽卡斯尔、达累姆、桑德兰和诺森伯兰等大学带来约8000万英镑的收入。
随着申请者逐渐增多，造假问题日益严重。英国负责监督海外证书的机构负责人巴特斯认为：“越来越多的假造证书正在被通过。”一个专门帮助鉴别假造证书的学习班，成为非常流行的课程之一，但这并未遏制造假风气的盛行。
也有人担心，经济动力可能使一些学校对造假采取宽松态度，而这又推进了留学生造假风的盛行。“我们没有证据说明其他学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米克表示。不过他猜测，其他学校同样存在这个问题，可能他们只是不进行必要的调查。
据英国大学与院校入学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查尔斯介绍，过去，造假者最多的国家是尼日利亚，但如今中国已经取而代之。2004年，有500份来自中国的申请因造假被拒。随后几年中，这个数字在不断升高。
而此次纽卡斯尔大学开除50名中国留学生，是第一次由学校因为材料造假而开除已经入学的留学生。
米克透露，英国警方已经介入，开始调查这次事件中的中介造假问题。不过他表示，许多中介公司是在中国注册的，他们无能为力。
被开除的50名学生，大多是通过不同的中介递交了申请。而3名接受采访的中国留学生，都不愿意向记者透露他们中介公司的信息。
离去
在纽卡斯尔大学的中国留学生论坛上，许多人对因造假而被开除者提出批评。有学生表示：“在国外学习本来就不容易，他们让我们的处境变得更困难了。”另外一种意见则质疑“受到虚假中介的欺骗”的说法：“难道他们申请的时候就不知道自己的成绩不够？”
米克则宁愿相信这些可怜的孩子：“我绝不认为中国的年轻人不诚实，他们都是非常好的学生。这些被开除的学生都是无辜的受害者。”
“纽卡斯尔有一个挺大的中国城，一共有好几条街，街上还有龙。”米克说，“我们很喜欢中国学生。”
但这并不能改变50名留学生被开除的命运。许多被开除的学生都在试图申请新的学校，但是因为已经过了申请时间，很难找到合适的学校。
“有人会直接回国干脆不念了，也有人混日子等到签证到期就回国。”许艾说。还有人正在申请工作签证，这是一个比较保险的办法，但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单纯留在英国，并非当初他们出国的目的。
恐惧和无助在这些20岁出头的年轻人心里蔓延。在QQ群里，大家都在若无其事地打探着别人的进展。每当一个人申请成功的消息传来时，总会有很多人在私下里互相询问。
“我真的好担心……”偶尔，也会有人在群里发一句牢骚，却得不到回应。
“通过中介造假拿到通知书的不在少数，但真正查出来的有多少？如果要查，为什么不都查呢？”刘飞略觉得有些不公。他把自己的签名换成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已经准备去另一所大学读书。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签证是否会被批准。
辛琪至今没有把自己被开除的消息告诉家人。这个一下就被纽卡斯尔大学迷住的女孩，还没有想好自己该怎么办。
而许艾还在努力。在最后的留言中，她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我要用真实成绩申请别的学校。我不会轻易认输的，也不会半路回家，既然被人误会，我想我们该做的不是逃避，而是努力在英国生活下去。”
不管将来如何，他们也许都不得不离开纽卡斯尔，这座街上有龙的城市。
(文中所涉及留学生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