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和动物的表情》，[英] 查尔斯·达尔文著，周邦立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11月出版

■苗德岁

历史学家傅斯年有一句治学名言：“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在这一方面，达尔文几乎是无人能及的：无论是与他同时代的人相比，还是检视古往今来的研究者，能像达尔文那样在研究工作中穷尽资讯、透彻完善、立论严谨、论据充分，实属凤毛麟角。撇开他的四部藤壶专著以及对兰花、家鸽等的专门研究不谈，他的综合理论性著作也同样如此：《物种起源》的论证全面深透，业已令人钦佩不已；而他在《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问世次年发表的《人类和动物的表情》，更让人叹为观止。

须知达尔文做研究基本上是单枪匹马，他不像今天的资深科研人员那样，拥有自己的团队、学生及助手。达尔文的科研活动完全是家庭作坊式的，所幸他有十来个子女，孩子们就是他的科研助手，有时候还要当他的实验对象！比如，自大儿子威廉出生起，他就开始详细记录子女们的行为举止。在写作《人类和动物的表情》时，他还曾让孩子们仰头大笑或望天兴叹，以观察和记录他们面部肌肉活动的情形。此外，达尔文也利用自己家里的宠物狗和猫作为实验动物；他还给猴子们照镜子，来观察它们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时所流露出来的惊奇表情。

《人类和动物的表情》是达尔文的核心研究兴趣之一，跟《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一样，同属人类起源研究的支柱与扛鼎之作。与《物种起源》不同，在后面这两部著作中，达尔文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对其演化理论的普适性，尤其是用来解释人类起源及人类道德与心智的起源和演化方面，达尔文表现得信心满满、底气十足。他写道：“但凡承认所有动物的构造与习性皆为演化之结果的话，对人类与动物表情的演化，也不应该持有任何疑义。”

尽管如此，达尔文的行文依然保持其一贯的低调风格。他在书中不厌其烦地描述人与动物表达喜怒哀乐情绪的各种表情以及肢体语言，并指出人与动物之间的种种相似性，而结论则留给读者自己去做。正如美国小说家乔伊斯·卡罗尔·欧茨指出的那样，“达尔文不厌其详、波澜不惊地描述和比较人与动物之间的表情与肢体语言，心照不宣地淡化了人与动物间的差异。他的潜台词分明是：我们与动物之间十分相似，而非截然不同。”只是在比较人类与其他灵长类成员时，他才显得较为“露骨”一些，但他从未明确表达过这些相似的表情与肢体语言来自共同祖先。实际上，他也无须这么做；因为他的描述与对比是如此地令人信服，没有任何一个具备基本常识与正常逻辑思维的人，会得出相反的结论。

值得指出的是，在记述和比较人类不同种族之间的表情时，达尔文则充分强调，所有种族之间存在着一套共同的表情。达尔文作出这一结论是有充分根据的，因为他在环球科考中曾深入研究过澳大利亚、火地岛以及其他大洋岛屿上的土著人种。达尔文坚信，地球上的所有人种都起源于共同祖先，因而他们享有一套共同的表情特征，完全是顺理成章的。这与他同时代的大多数知识精英所持的观点格格不入，因为后者相信欧罗巴人种超越所有其他种族。作为演化论巨擘，达尔文对这种赤裸裸的种族主义观点是无法容忍的！事实上，达尔文一家三代，从其祖父开始，连同他父亲，都曾公开地强烈反对蓄奴制度，并主张种族平等。

此外，达尔文指出，表情与肢体语言虽然用作交流，但并非起源于为促进交流而产生的适应性；就跟鼻子可以用来支撑眼镜，但并非为佩戴眼镜而生属同一个道理（即现在所谓的“扩展适应”，英文为exaptation）。达尔文还揭示了面部表情是遗传的，而不单纯是习惯所致，因而必然是经过逐步演化而来的。他还希冀通过研究表情来窥视心灵。因此，现代心理学家认为，达尔文是心理学的开山鼻祖；其实，早在《物种起源》结尾处，他就埋下了伏笔：“放眼遥远的未来，我看到了涵括更为重要的研究领域的广阔天地。心理学将会建立在新的基础上，即每一智力与智能，都必然是由逐级过渡而获得的。人类的起源及其历史，也将从中得到启迪。”如此看来，《人类和动物的表情》乃是他深思熟虑后的重磅之作。

哈佛大学著名演化生物学家E. O. 威尔逊也认为，表情属于本能，因而是通过自然选择演化而来的。故此，他把达尔文尊为整个现代行为科学（包括心理学、动物行为学、社会生物学、行为生态学等）的奠基人，而把《人类和动物的表情》视为开山之作。他特别指出，由于该书的科学方法系统、细节描述逼真，心理挖掘深邃，大可作为小说家的写作指南。事实上，莎士比亚引语在《人类和动物的表情》中俯拾皆是，就差在讨论表情的心理学方面没有专门讨论骗术了！由此可见，达尔文在维多利亚文学上的造诣也十分了得。

总之，我个人认为，《人类和动物的表情》在达尔文诸多著作中，不仅是最容易读的，而且是读来最让人兴味盎然的著作之一。此外，专家们的研究表明，该书中的绝大部分内容，至今依然站得住脚。由美国著名心理学家保罗·艾克曼2009年（即达尔文诞辰200周年）编校、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人类和动物的表情》，被认为是该书的最佳版本。艾克曼本人的大量研究，也证实了达尔文书中的资料和观点的正确性。而且他不无感慨地问自己：为什么100多年前的达尔文能做出如此高水平的研究工作？

他得出的答案至少包括以下三点：1. 理论上高屋建瓴：以生物演化论的视角观察一切。这一点无论如何强调也不过分，一如威尔逊所言，既然自然选择是生物演化的主要动力，生物学家在探讨所有的生物学问题时，都必须考虑生物演化的后果。2. 观察细致、记录详尽：在原始资料上不会出偏差；达尔文有句名言：错误的观点无大害，因为批评者会如获至宝，但错误的数据则贻害无穷。3. 思辨缜密、立论严谨：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处处无懈可击。

达尔文向来注重慎言细思，不屑于做大而不当的推论。由此看来，这本书又完全可以成为当下青年科学家的科研方法范本。窃以为，与其去读一些不靠谱的科研指南之类的书籍，还不如阅读这类经历了时间检验的经典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