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翌霖 来源: 中国科学报 发布时间:2019-6-14
选择字号:
技术史的意义是反思而非歌功

 

在文学史上,读哈利波特取代不了读哈姆雷特,但在科学史上,牛顿可以取代亚里士多德,一部21世纪的教科书也可以取代牛顿的著作。

在科学史上,过去的往往是过时的,有了最新的迭代版本,为什么还要去了解古老的科学呢?

■胡翌霖

《全球科技通史》,吴军著,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4月出版

我从2018年起在清华大学开设了《技术通史》本科生通识课,同时正在写作一部“技术通史”。最近读到清华学长吴军写作的《全球科技通史》,受到了鼓舞和鞭策。

科学史在西方早已是一个成熟的学科,许多优秀的科学史和技术史作品都由专业科学史家写作。但在国内,这一学科的发展还很欠缺,传统的中国科学史家大多专长于中国科技史,以“全球”视野写作的深入浅出的作品,还相当少见。因此我说吴军的作品给我们科学史专业学者一记鞭策。

另外,之前已有的科学技术通史类读物,如吴国盛的《科学的历程》,大多是以科学为主,技术为点缀。但吴国盛也意识到“技术是汪洋、科学是孤岛”,技术史有独立而丰富的线索,我们期盼一部以技术为主线的通史。吴军这部科技通史,就是一次不错的尝试。

不过,从专业角度来看,这本《全球科技通史》可以挑出许多毛病,包括不少“硬伤”。例如,吴军把“科学方法”追溯到笛卡尔头上,把笛卡尔的蜂蜡思想实验解读为强调感官认识搜集信息的重要性,而事实上笛卡尔在这里恰恰是要论证感官低于理性;例如,吴军认为钨丝灯泡也是爱迪生发明的,事实上这是匈牙利人1904年的发明。

我倒不想多批评细节上的“硬伤”,因为即便所谓的专业科学史家,也不可能对从古至今每一个时代每一个领域的内容都称得上“专业”,一个专业史家写的科技通史,也难免会有一些细节上的疏漏,一般而言瑕不掩瑜。事实上吴军的“业余”之处,更多地体现在其总体视野或史观方面的分歧。

为什么要写科技通史呢?吴军的观念和科技史专业的开创者乔治·萨顿很像。萨顿多次指出:“科学史是唯一能够说明人类进步的历史。”而吴军也在“后记”中明言:“人类历史最精彩的部分是科技史……科技是几乎唯一能够获得可叠加式进步的理论。”

但是,这种进步史观蕴含着一种矛盾:正因为科技是累积进步的,因此,我们可能忽略其“历史”。在文学史上,读哈利波特取代不了读哈姆雷特,但在科学史上,牛顿可以取代亚里士多德,一部21世纪的教科书也可以取代牛顿的著作。在科学史上,过去的往往是过时的,有了最新的迭代版本,为什么还要去了解古老的科学呢?

吴军在“后记”中紧接着写了两条理由进行了补充:弘扬理性(反对反智主义)和科学方法(思维训练)。但这两项也是可疑的。事实上,在20世纪初或更早,西方的科学史著作也经常是这样的风格,但随着专业科学史家的崛起,这种写作方法被批判和抛弃,旧的科技史被斥为“辉格史”,也就是说,是以胜利者的立场进行美化和筛选之后得到的理想故事。把一切好的品质都归功于科学,却把混乱的部分都排除在外。但抛开胜者为王的逻辑,走进复杂的历史语境,我们将发现科技史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理性,科学家们也并不怎么奉行所谓的“科学方法”。

从这方面看,吴军对笛卡尔科学方法的穿凿附会并非偶然,因为如果不进行类似的矫饰,在历史中很难找到他想弘扬的榜样。

抛开可读性和趣味性的问题,真要理解科学知识和科学方法,还不如直接去读现代的教科书。如此一来,科技史变成了一部“功绩史”,变成了励志的寓言故事,其意义顶多只是让人们为祖先的成就感到骄傲,为现代人的高明感到自豪。

萨顿把人类的历史比作给一个人写传记,追溯历史好比是回忆过去。然而对一个人来说,回忆过去有什么意义呢?

有一种心态是,缅怀过去峥嵘岁月,历数自己的功勋和成绩,在儿孙面前夸耀一番。许多中国科技史的写作就有点这种风格。因此中国科技史这一学科就是在救亡图存的时代背景中发展起来的。

这类科技史有其历史性价值,但在21世纪的今天,站在技术时代的风口浪尖,我们的心态显然不应是垂老者,而更像是年轻人——好比是刚刚走出校园而需要选择职业的年轻人那样,我们关切自己的前途,关心那些即将来临的、尚未经历的生活方式,想要谋求美好未来。

而在朝气勃勃向前看的时候,还有没有必要回顾过去呢?只着眼于当下前沿的、热门的东西,不可以吗?

所谓知彼还要先知己,许多人一直都只是被环境裹挟着前进,对自己究竟喜欢什么、追求什么、擅长什么、甚至知道什么,都浑浑噩噩、不明不白,那么他又如何能在环境剧变之际认清自己的位置呢?如果对自己的过去和当下都稀里糊涂的,那么对于即将到来的事情了解得越多,也许反而更容易迷失方向。

许多人打小就是“提线木偶”,顺从父母和师长的安排一步一步应试,最后他可能也缺乏反思自我的能力,只能继续随波逐流,随便选一个看起来时髦的前途就可以混吃等死了。但如果要真正自由地认清未来的道路,就必须从随波逐流的状态中跳脱出来。

这就需要意识到,迄今为止在我们生活中所有看起来理所当然的“安排”,都不是绝对必然的。我们的整个生活方式中所有习以为常的环节,每一种来自父母、师长和社会环境塑造的东西,都是历史性的结果。不说千百年前,哪怕是几十年前,人们的生活方式也迥然不同,到几十年后,或许又会天翻地覆。

机器或动物不需要反思,但每一个人必须反省自己的过去,才能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自由。而对于人类而言,也只有认清历史,才能在技术环境的剧变下自由生存。在这里,历史的意义并不是炫耀的功绩或事不关己的猎奇知识,而是帮助我们超越时代的局限性,打破习以为常的思维定势。

我们当下的日常,每一件我们认为理所当然或平凡无奇的事情,在历史上的某些人看来,都曾是令人惊异的,在更早的人那里,甚至是无法想象的。但在未来的某些时刻,这些事情可能又变得奇异、陌生。我们难以从未来人的立场上思考,但有可能站在古代人的立场上思考。当我们意识到任何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都有其“历史”时,我们就不再是浑浑噩噩的“木偶”,也不会是盲从欲望的“野兽”。回顾历史的最大好处,就是通过同情地理解古代人的思想世界或生活世界,来跳出自己的局限性。

著名的科学史和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讲述了他从物理学转向科学史的心路历程。他试图讲解亚里士多德物理学时,发现他的学说看起来荒唐透顶,简直不可理喻。但整个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家,为何会如此幼稚,竟然无视对今天小学生而言都显而易见的许多“证据”呢?库恩努力去同情地理解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世界,发现了个中奥妙。亚里士多德在他所处的“范式”下思考,也能够自圆其说,而我们则深受现时代的科学范式所支配,限制了我们的理解力和想象力,以致难以进入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世界。

当然,这种限制并非坏事,正是因为有范式的局限,科学研究才能够有条不紊地发展。而对科学史的研究,有助于我们在更高的层面上反省自己。毕竟我们今日的范式和古代人的范式一样,都是历史性的,而非永恒固定的。

出于这种态度,我们追溯科技史,就不该以现代的范式为基准去衡量古人的功绩,而要尽量还原历史语境,关注那些与我们格格不入的思维方式。

技术史与科学史类似,也不只是一部功勋史。科学反映了人类的世界观,而技术则更直接地塑造着人类的生活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哪怕是桌子、椅子之类的技术产品,也像“日心说”或蒸汽机一样塑造着人类的生活方式。追溯历史,还原到它们最初流行起来的时代境遇中,才能更深刻地理解到它们对生活世界造成的冲击。

例如椅子的引入,并不只是在原有的生活方式中额外增加了一点舒适度的问题,它要求移风易俗,改变传统的礼仪和习惯,甚至改变某些伦理观念。同时,它又塑造了许多新的观念,比如“太师椅”“头把交椅”等。中国直到宋代才经由佛教的传播普遍接纳了椅子,而日本甚至到现代仍保留跪坐的传统。在逐渐接受椅子的过程中,不同性别、不同身份、不同信仰和不同阶层的人群也呈现出不同的态度或影响,例如南宋陆游在《老学庵笔记》(卷四)中还提道:“往时士大夫家,妇女坐椅子兀子,则人皆讥笑其无法度。”这一句话里就蕴含着历史(往时)、阶层(士大夫)、性别(妇女)、技术(椅子)与伦理礼仪(法度)之间的联动关系。

我们今天生活的世界,就是由从桌椅板凳到量子力学等无数科技元素沉淀而成的,追究每一事物的来龙去脉,就打开了一个反思空间。

技术史不只是人类的功绩史,更是文化史、观念史和社会史的综合。归根结底,技术史是一门反思的学问,对于任何习以为常的事物,我们追溯其起源和演变,回到它仍然显得不同寻常的历史语境之中,体味其意义与影响。技术史能让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同时让我们熟悉陌生的事物,经过这种“解构—重构”的循环,帮助我们打破固有的成见,跳出时代的局限。

(作者系清华大学科学史系助理教授)

《中国科学报》 (2019-06-14 第7版 书评)
 
 打印  发E-mail给: 
    
 
以下评论只代表网友个人观点,不代表科学网观点。 
相关新闻 相关论文

图片新闻
银河系发现巨大黑洞 史上最亮伽马射线暴来自一颗坍缩的恒星
中国天眼揭秘宇宙“随机烟花” 导师:年年审毕业论文,总有这些问题!
>>更多
 
一周新闻排行 一周新闻评论排行
 
编辑部推荐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