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
古代中国版的灰姑娘故事，基本上发生在君主和诗人之间。君不见，李商隐缠绵哀怨的男女情诗，写的其实是君臣际遇。严格地说，诗人，大多属于没遇到王子，或者遇到王子也是被弃而不顾的灰姑娘。清朝盛期的高士奇，一朝被康熙看上，大被宠幸，以非科甲出身而被选入翰林，入值南书房，陪皇帝读书闲聊，陪宴侍从，诗酒唱和。跟皇帝关系铁的，任谁下蛆都无济于事。总有人给高士奇送礼送钱。有人因此说高士奇招权纳贿，皇帝知道了，高士奇也不避讳，老实招来，说人家给我送钱，还正不是因为皇上对我的恩宠。皇帝一笑置之。在高士奇的仕途中，只有过短时期的放归田里，但不久就官复原职，依旧得宠。
西方的童话，是不写怎么过日子的。所以，灰姑娘跟了王子之后，后来的事情我们就不知道了。但是中国的灰姑娘往往要有后半段的故事，要想恩宠不衰，必须会来事。一般性的会来事还不行，因为众多灰姑娘争宠，非得有特别的两下子才行。其实也没别的，“善于迎合”四字足够。《红楼梦》里贾政的清客们，跟着贾宝玉在大观园题咏，宝玉每出新句，辄轰然叫好，无非是基本功。叫好叫到点子上，方才入门。自己写的诗刚好比主子或者小主子所作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好比陪人对弈，刚好输了一目半目，这才算升堂了。但是，若要入室，还必须会揣摩，善于给领导搭梯子。
康熙皇帝什么都好，就是有个臭毛病，走到哪儿，都爱题字。不过，盛世的事不好说，即使康熙不好这口，在众人的强力撺掇之下，恐怕也得频频挥毫泼墨。过去的皇帝，一笔字，多少还过得去，写罢大家都说好，好来好去，时间一长，没这爱好也有了。一次，高士奇陪康熙游泰山，又要题匾额，康熙心中已经定好要写“而小天下”四字，所谓 “登泰山而小天下”嘛。可是，一落笔，把“而”上的一横给写低了，错了重来，做皇帝的，面上不好看，未免踌躇起来。高士奇在旁见了，忙说：“陛下莫非要书‘一览皆小’四字？”康熙闻言大喜，立刻接着写了下去。所以，今天泰山玉皇顶上康熙题的匾额，就是“一览皆小”。
后来到了杭州灵隐寺，寺里的长老又请康熙题字。康熙原本是想题“灵隐禅寺”四个字，但是繁体的“灵”是雨字头，而且雨字头下面零碎颇多，康熙一个不留神，把个雨字头写大了，这下麻烦就更大了。看见康熙犯难，高士奇及时凑过去，故意叹了一声：此寺天上有云，地上有林，美景也。康熙一听，心领神会，提笔写成“云林禅寺”。就这样，灵隐寺的匾额，就是“云林禅寺”四个字。
搭梯子，也不仅仅只是舞文弄墨的雅事，有的时候，还得能豁出去。清朝前期的皇帝，不仅好文，也好武，骑马打猎是常有的事。一次高士奇随扈康熙去围场打猎，康熙一个不留神，坐下的马一个前失，差点把他从马上栽下来，自诩善骑的他，为此一直闷闷不乐。高士奇见了，马上找个泥坑，自己掉了进去，然后一身的泥就随班见驾。康熙一看，忙问怎么回事。高士奇说，刚才骑马，马失前蹄，把我从马上摔了下来，来不及换衣服。康熙听了，哦，原来还有比我更惨的。于是，龙颜大悦。
会揣摩，搭梯子，在那个时代，真得有点本事。不仅要能抖机灵，而且得会抖机灵，肚子里没点墨水，恐怕怎么也没戏。高士奇陪皇帝读书闲聊，提到什么典故，基本上张口就来，要找什么书，也是一索便得。能随口说出“一览皆小”或“云林禅寺”，没多少年读书的功夫肯定不行。但是，如果说出来的时候，直通通的，不会把自己的建议说成皇帝自己的，好像自己比皇帝还高明，那也砸锅。
在盛世，皇帝威武，做诗人，如果有幸被皇帝看上，也就只能做帮闲；做清客，做得好，就是有灰姑娘之心的帮闲和清客，爱皇帝，比爱自家的男人还多。这样的清客，技艺再高点，皇帝也许也会爱上他的。（选自《新周刊》，第385期）
《中国科学报》 (2013-03-22 第15版 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