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连庆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周围的很多人都说自己喜欢读《庄子》。为了“测试”一下他们读到什么程度，我总是问他们同样一个问题：你如何看待庄子的妻子死了而他却“鼓盆而歌”？我认为这个问题是解读《庄子》的关键，其重要性远远超过备受推崇的《逍遥游》《齐物论》等篇章。
《庄子·至乐》中说，“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注意，“盆”不是脸盆，是瓦缶，这是古代的一种乐器）惠子看不顺眼，数落庄子说：“你老婆跟你过日子，给你生养孩子，她死了你不哭也就罢了，干吗还搞什么‘行为艺术’？”庄子辩解说：“她刚死的时候我怎么能不伤心呢？”接着就讲了一通他最拿手的“大道理”。如果用《大话西游》中罗家英扮演的唐三藏开导至尊宝的那番话来总结庄子的中心思想，那就是：悟空，生又何哀，死又何苦！
在我看来，对此恰当的解释就是“好不容易死了”。这样说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正如德国哲学家尼采说的那样，“真理本身很可能是丑陋的、让人不舒服的东西”。
通观《庄子》全书会发现，庄子的生活一直很困窘，到处举债而不得（见《山木》《外物》）；他又看不起有钱人，逮住机会就讽刺挖苦他们（见《列御寇》）。庄子对待生活世界完全是一种典型的知识分子的犬儒态度（cynicism，意为“冷嘲热讽”），他是否会像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那样被老婆勒令禁止踏入家门，我们不得而知。在这种经济状况下，庄子的老婆真的是“老无所依”了。在生老病死的重压下，能够有尊严地死去倒成了一种奢望。
奥地利导演迈克尔·哈内克在2012年拍摄的《爱》获得了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和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初看起来，这部电影似乎“文不对题”：片名叫“爱”，实际上讲的却是一个“杀妻”的故事。乔治和安妮是一对生活在巴黎的老夫妇。安妮中风后被送到医院治疗，可她过不惯那里的生活，乔治就把她接回家照管。随着病情的加剧，安妮失去了自理能力和自我意识，痛苦的乔治最终用枕头闷死了安妮，平静地走向自己的死亡。
哈内克在成为电影导演前，在维也纳大学主修过哲学和心理学。按照斯洛文尼亚哲学家齐泽克的说法，哲学家不是要做一名“热心肠的好人”，而是应该“冷酷无情”地进行观察和分析。就像哈内克屡获戛纳奖的《钢琴教师》《隐藏摄影机》和《白丝带》一样，《爱》的节奏平静得令人窒息，在日常生活的表象之下挑战观众的道德极限，引起了不同的解读和很多人的不快，充分体现了齐泽克说的那种“冷酷无情”的风格。《爱》会让人想起冯小刚执导的《非常勿扰2》。电影中孙红雷扮演的李香山身患绝症，想有尊严地死去，葛优扮演的秦奋对他说：“我承诺给你尊严！”
人没有不怕死的。美国导演伍迪·艾伦曾戏言：“我并不害怕死亡，只是当死亡发生时我不想在场。”美国心理学家欧文·亚隆认为，对死亡的焦虑往往与人生虚度的感觉紧密相关，换句话说，你越不曾真正活过，对死亡的恐惧也就越强烈。如果用尼采的话来概括这层意思，那就是“圆满人生”和“死得其时”。
现代科技延长了人的寿命，可我们活得越来越长，死得却越来越痛苦。我很欣赏电影《野鹅敢死队》中理查德·伯顿扮演的福克纳上校对待死亡的态度：喝得烂醉如泥，最后死在大街上。但前提条件是要把我这辈子该做的事情做完了。电影《巴顿将军》中，乔治·斯科特扮演的巴顿鼓励士兵英勇作战，否则等你老了，如果你的孙子问你：“爷爷，二战的时候你在干吗？”你就不会说：“我在加利福尼亚铲粪！”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临终前说：“告诉他们我过了极好的一生。”王小波说，自己虽然对维特根斯坦的哲学一窍不通，但从这句话就知道自己跟他是一头儿的。
《中国科学报》 (2013-12-06 第15版 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