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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男性主导,她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
张圣容:女数学家需要交流合作、一同前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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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7月,北京雁栖湖应用数学研究院内,77岁的张圣容缓缓地走进采访间。这位美国普林斯顿大学Eugene Higgins数学讲座教授,身形并不高大,穿着一条青蓝色棉质碎花连衣裙,背着浅色双肩包,银灰色短发梳得整齐利落。
1986年夏日,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同样的身影、同样的步伐,她走上国际数学家大会的舞台,面向3500多人作“45分钟邀请报告”,这也是该国际数学界盛会上的首个华人女性报告人。
她的名字刻在国际数学史的里程碑上:率先破解“函数论”中关于有界解析函数的道格拉斯难题,打破该领域男性“一统天下”局面。
她荣誉等身:1995年获得美国数学学会的萨特奖;2008年当选美国人文与科学院院士;2009年又当选美国科学院院士。
“我不算是杰出的女数学家。”张圣容笑谈,从1966年保送进台湾大学数学系,扎根数学界的60余载,她始终有着自己的科研节奏。
生活的另一面,她也经历了不少“兵荒马乱”:和千千万万女性一样,在职场的艰难起步、事业与生育的平衡……
“男性和女性的智慧是一样的,但女性数学家的数量更少,受环境因素影响更大。”张圣容在接受《中国科学报》专访时表示,至今,社会上仍存在“女生学不好数学”的“噪音”,干扰着部分女性的职业选择。她呼吁:“无论是生活还是学术,女数学家要彼此鼓励、一起前进,不能处于孤立状态。”
张圣容(受访者供图)
以下是《中国科学报》对张圣容的专访:
“数学的路会越走越宽”
《中国科学报》:本次参加2025国际基础科学大会的体验如何?你认为这种国际学术交流有何意义?
张圣容: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国际基础科学大会,我听了几场精彩的几何分析报告,也见到了不少老同事和老朋友,就彼此近期的工作做了交流讨论。来自全球诸多领域的顶尖学者齐聚一堂,共同探讨各自的前沿工作,同时,这里(北京雁栖湖应用数学研究院)设备齐全,能看出国家对基础科学研究的大力支持。
《中国科学报》:从古典调和分析跨足到几何分析及偏微分方程,在转换方向时你遇到哪些困难?
张圣容:我是做数学分析出身的,在研究所中结识了我的先生,他的方向是几何分析。我们认识十年后才找到一个共同的题目,我开始接触几何分析。这是两种不同的思维,转换研究方向必然会有困难,但我相信,女性的空间能力并不弱于男性。
如果一直研究同个题目,有时会逐渐钻到牛角尖里。真正好的数学研究是互通的,既要有自己的独家功夫,也要有全局视野,持续吸收新的内容。好的数学研究不是一条路走到黑,一定是越来越开阔。
《中国科学报》:在此过程里,你如何保持科研的动力?
张圣容:保持动力最关键的是兴趣。题目是越做越多的,如果真的钻到牛角尖里,会慢慢丧失兴趣。当我在研究中毫无头绪时,可能会搁置一段时间,多跟合作者交流,等待时机成熟,也许某一刻就会灵光乍现。这在我的研究生涯中有过两三次。
此外,数学研究不是单枪匹马的过程,我们永远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也需要交流沟通、互相启发,保持对科研长久的兴趣。
数学家的思维一直在活跃着,我们对数学有持续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如果长期探索中能取得成果,也会进一步增强数学研究的动力。
“数学教育应重视人文素养”
《中国科学报》:AI的快速发展对数学研究带来哪些挑战?
张圣容:我自己对AI的使用不多。但我认为AI确实取代了很多能力,比如计算能力等等。我们切实感受着AI的影响力,未来这一定会变成每个人的基础能力。
但从研究层面看,目前AI的发展缺少较好的理论基础,打个比方,就像金字塔也是先建造起来,才有相关的理论研究。当前AI的快速发展也在促进着数学领域在相关理论研究方面的更新。
《中国科学报》:数学教育的重点是否发生了改变?
张圣容:1998年我到普林斯顿大学任教,明显体会到这里(普林斯顿大学)对学生的期待很高,做研究一开始就从最高处入手,再慢慢进行中间的填充,而且基本全靠自学,老师的点拨虽然重要,但更关键的是学生的独立性。
同时,在大学阶段更侧重培养学生的知识的广度,文学、哲学、历时……绝非专攻数学。我当时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攻读博士学位时,发现美国学生的数学基础不如我们,但只要他们想学,很快就能跟上,这是由数学研究的兴趣所驱动的。
这些年我也关注到很多中国学生,大家的基础非常好,但在独立研究方面的能力相对薄弱。初中高中阶段的数学教育是基本功,而数学研究是另一回事,要培养学生持续思考的能力。
《中国科学报》:如何培养学生的独立性和持续思考的能力?
张圣容:对数学教育而言,人文素养至关重要。国外普遍认为一流人才需要全面教育,不仅仅是知识的广度,还有全局视野、对世界的看法、为人处世的态度等,这些个性素养都影响着做数学研究的题目和方向。
我曾遇到一些学生,只想完成课堂任务,没有敬业乐群的精神,缺乏深入探索,我认为这类学生就很难做出较大的成就。
当然,现在年轻人的压力非常大,能不能拿到教职工作、能不能评上头衔,这种“卷”的环境也影响着年轻人的选择判断。这一矛盾在国外也存在,但我常常跟学生说,要有更长远的视角和更开放的心态,先把眼前的研究工作扎实做好。
数学没有性别之分
《中国科学报》:在数学研究中,你怎样培养自己的人文素养?
张圣容:我在中学时期就非常热爱文学,但当年在台湾读文科,社会上没有什么相应的工作,后来就选择了数学。我年轻的时候还幻想,等我把数学念好后,再回来读文学。但后来才发现,能把数学研究做好,就没有什么精力钻研其他爱好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热爱文学,我很喜欢读张爱玲、简奥斯汀的文字风格,她们对情感的剖析非常细腻,思维方式很细致深入,我觉得如果她们来做数学研究,肯定也能做好。
《中国科学报》:女性在数学研究中有哪些优势和挑战?
张圣容:其实在数学研究中,只要“钻”进去了,就会逐渐忘记自己是男性还是女性,完全是思维的交锋,如果一个数学家很看重性别,那么我反而会质疑对方的数学水平。
尽管目前女性数学家的数量日益壮大,地位也有所上升,但在全球数学界所占的比例可能大概20%到30%。这些年我们看到了越来越多的优秀的女数学家,这证明女性的能力并不差,只是受环境影响很大。
这几天我参加学术讨论发现,会场中女性科学家数量寥寥无几,处于相对孤立的状况。在国外同样存在这个问题,我女儿在美国读高中时选择了计算机科学,这个班里只有两个女孩,平时都是男生们在一起讨论,过了一段时间,另个女孩决定退出,我女儿也想转专业,但我们都鼓励她坚持下去。这完全不是能力问题,而是环境限制,但我坚信,通过我们和数学界的共同努力可以克服。
《中国科学报》:如何为女性数学家创造更好的环境?
张圣容:交流沟通非常重要,不能处于孤立状态,孤立会消磨女孩的自信心。60年代,杨振宁刚拿了诺贝尔奖不久,他说他要是年轻人就会学数学。受他影响,不少女生选择了台湾大学数学系,我们同班的女生有七八名成了女数学家。
当时我们一起学数学,一起交流难题,这种集体讨论的学风深刻影响了我后来的求学历程,总是以合作、讨论的方式进行数学研究。目前在国外有很多尝试,比如各大研究所在暑假期间针对女性学生和学者开设的讨论版,鼓励大家聚在一起,相互鼓励,一同进步。
我也希望国内也能创造类似的环境,让女性科研人员在充分的交流沟通、互帮互助中碰撞出新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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