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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三代科学家与一条河 |
——中国科学院赤水河观测研究站的故事 |
透过卫星云图俯瞰,一条“红丝带”在云贵川交界的崇山峻岭间蜿蜒穿梭、自由流淌,到了遵义地界,陡然就开阔了起来、热烈了起来、湍急了起来,它裹挟着八百里风光,一路奔涌向北,在四川合江县汇入长江。这“红丝带”就是赤水河。
当地人说,赤水河是一条“美酒河”。赤水流经之地,茅台、习酒、郎酒、董酒……数十种名酒星罗其间,故而有了八百里赤水,“不出百里,必有好酒”的美誉。
赤水河又是一条“英雄河”。长征途中,红军纵横驰骋于赤水河流域,巧妙穿插于敌人数十万重兵之间,所以有了“战士双脚走天下,四渡赤水出奇兵”的传唱。
赤水河还是一条“生态河”。作为长江上游唯一一条自然流淌的大型一级支流,这里是长江生态保护的重要屏障,是长江珍稀特有野生鱼类的最后庇护所。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以下简称水生所)的三代科学家,为保护赤水河的生物多样性奔走呼吁、接力守护了30年。
8月中下旬,《中国科学报》记者造访中国科学院赤水河珍稀特有鱼类保护与水生生物多样性观测研究站(以下简称赤水河观测研究站),并一路沿河采访。
赤水河观测研究站俯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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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赤水河?
赤水河的命运与三峡工程建设息息相关。
三峡工程是世界最大的水电工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关于三峡工程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的争论还很激烈。尤其是,不少专家对三峡工程上马后可能导致的生态问题十分担忧。
如果上马三峡工程,怎样最大程度减少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中国科学院院士、水生所研究员曹文宣认为,可以在自然资源条件较好、能够满足长江珍稀特有鱼类繁衍条件的长江支流建立保护区,维持水生生物的多样性。
在1991年的一份《三峡工程的环境影响论证报告》中,曹文宣明确提出,应建立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自然保护区,并建议“选择赤水河或其他1~2条有20~30种特有鱼类栖息、繁殖的支流,建立自然保护区”。当年,这份论证报告被作为全国两会会议资料,供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委员参阅。这是赤水河第一次被纳入决策参考视野。
随着三峡工程的立项,曹文宣提出的“在长江上游选择河流建立保护区”的建议也得到采纳。但到底选择哪条河流建立保护区最为合适,人们还不太清楚。受有关部门委托,曹文宣带领团队到长江上游地区进行了大量的科学调查。
赤水河观测研究站站长、水生所研究员刘焕章介绍,刚开始的时候,除了赤水河,还有乌江、岷江、大渡河、嘉陵江等备选河流。但经过调查后,大家发现赤水河最合适,它就像一条“小的长江”——八百里赤水河河流高差较大,从上游到中游、下游,气温变化较大,这决定了这条河流中既有高原鱼类又有平原鱼类,既有温水性鱼类,又有冷水性鱼类,具备保护长江不同特性珍稀鱼类的条件。
正当大家为找到赤水河这一合适保护区而开心时,一个糟心的消息传来——和全国各地一样,赤水河流域不少河段都已规划建设水电站。赤水河干流一旦实施梯级开发,局部自然环境会发生改变,尤其是多年调节水电站会造成部分河段水温降低,影响整个河流的生态。
曹文宣心急如焚。
他带领专家团队尝试与一些地方部门沟通,反复称述“拦腰斩断赤水河”可能造成的环境变化,反复科普赤水河保护之于整个长江保护的重要意义。然而,他们的呼吁一度并没有起效。
“在当时举国追求‘经济发展’的背景下,各个地方都在建小水电。尤其是在云贵川欠发达地区,要他们放弃经济增长的机会,很多人不愿意。单从生态保护的角度难以说服他们。”刘焕章介绍。
转机出现在一个“灵机一动的瞬间”。彼时,颇有些无力感的曹文宣突然意识到一个现实:如果在赤水河中上游建起一座座梯级水电站,必将对水温、水环境、水生态造成影响,这种影响不仅会波及珍稀、特有鱼类繁衍,也会波及发酵工业,比如酿酒。
为什么赤水河沿线的美酒多,为什么其他地方产不出茅台酒?说到底是独特的水质、独特的地理气候使然。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便有了新的应对之策。
听说修水电站会影响赤水河水质,威胁茅台酒品质,当地一些领导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白酒产业是这一带的支柱产业,茅台也是当地最宝贵的品牌资源,为建小水电砸了金字招牌,不值当。
在次年的全国两会期间,作为全国人大代表的曹文宣碰到贵州省一位领导,那位领导主动告诉他,省里决定了,赤水河干流规划的水电站一律不建了。听到这个消息,曹文宣松了一口气:赤水河这个“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庇护所”可算保住了!
2005年,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成立。赤水河从源头到河口都被纳入自然保护区,邻近的300多公里的长江干流江段也被纳入其中。
2022年7月,赤水河台站第一代科学家曹文宣院士(左二)在赤水河科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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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保护还是要发展?
从2006年开始,赤水河观测研究站科研人员对赤水河的干流、支流进行全面普查,并设置代表性的采样点进行长期监测。这些工作一直持续至今。刘焕章告诉《中国科学报》,对一条河流做长期连续地科学监测,以往没有过,赤水河观测研究站的工作是全国第一例。
此后,越来越多的研究人员来到赤水河开展科研工作。因为没有固定落脚的地方,科研人员只能租住在邻河的渔民、农户家里。
水生所副研究员刘飞清楚的记得他第一次到赤水河观测研究站的场景:一下车,眼前是临时租住的民房,民房里塑料盆、水桶一字排开,养着刚捕捞的鱼苗;前辈们蹲在地上记录数据,裤脚沾满泥浆。“这和我想象中的实验室完全不同。”他说。
但看到时年近80岁的曹文宣院士也这样和大家一样做研究,他不仅释然了,而且不自觉地加入其中。在曹文宣指导下,刘飞开始沉浸在大山与河谷中,参与赤水河鱼类资源调查。傍晚和渔民出去放网,凌晨收网回来测量数据,每年五六个月的“与世隔绝”,让他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
随着研究的深入,科学家们愈发意识到,虽然赤水河干流不建水电站了,但过度捕捞造成的野生鱼数量减少已经成为赤水河面临的又一重大问题。“2000年左右,我们去赤水河做科考,一网下去能捞到很多鱼,经常有大鱼。随后十几年,河里的鱼越来越少了。”刘焕章说。
今天,“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深入人心,大多数人都能认识到“生态保护和经济发展的辩证统一关系”,然而倒过去十多年乃至更早,人们的认识并不统一。彼时,当地一些渔民乃至一些地方干部都认为“靠水吃水”天经地义。
“长江中下游白鱀豚等珍稀水生动物已经功能性灭绝,在赤水河流域,其它水生物也面临严重威胁,绝不能坐视过度捕捞导致长江渔业资源衰竭,该禁渔了!”忧心忡忡的曹文宣从2006年开始向有关部门呼吁开展“十年禁渔”,并积极参与相关政策的研讨。他的呼吁引起国家有关部门的关注,“十年禁渔”被提上日程。
赤水河因其丰富的鱼类资源以及“长江珍稀特有鱼类保护区”的独特性,成为长江十年禁渔的先行示范区。
在沿线党政部门、科研机构的共同推动下,2017年赤水河率先进行了全面禁渔。实施全面禁渔后,赤水河生态环境得到显著改善,物种多样性逐年提升。
2019年农业农村部等部门正式发布了《长江流域重点水域禁捕和建立补偿制度实施方案》,明确了长江“十年禁渔”计划。赤水河的全面禁渔实践,为整个长江流域的大范围禁渔积累了经验。
见证了赤水河向好的变化,作为长江“十年禁渔”首倡者的曹文宣非常欣慰。同样令他欣慰的是,赤水河观测研究站终于从流动的站点变成固定的阵地了!
历经20多年的“居无定所”,2021年,赤水市复兴镇一处邻河山谷里,一栋坚固的三层小楼投入使用,这是中国科学院生物多样性野外台站体系之一的赤水河观测研究站的固定办公和生活场所。从此,研究人员再也不用四处租民房、“打游击”了。
赤水河台站第二代科学家刘焕章研究员(左)依托赤水河建立的专家工作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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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研成果在哪里?
从20世纪90年代起,30多年来,中国科学院老中青三代科学家接力研究、保护赤水河珍稀特有鱼类,逐步探索出了“赤水河保护模式”。
老一辈科学家曹文宣的主要贡献在于呼吁并推动建立赤水河鱼类保护区、减少人类活动的影响;中代的刘焕章、王剑伟研究员接力推进、落实保护工作;“80后”的刘飞、秦强负责鱼类资源监测、禁渔效果监测评估、栖息地修复和长江鲟等珍稀鱼类种群修复。科学家们在这里调查、监测、研究,获取大量一手观测数据和标本资源,持续完整记录河流的鱼类资源、生态系统变化。
当被问及是否有一些与赤水河有关的重要论文发表时,刘焕章想了好一会儿,列举了几篇论文,但又不太满意地表示,这些论文刊发的杂志影响因子都不是很高。事实上,做河流生态监测和保护是一项周期漫长的工作。
近些年,基于赤水河观测研究站的研究,国家和地方有关部门陆续出台了一系列政策,赤水河的保护力度也得以多次升级——赤水河干流不建水电站板上钉钉后,2020年曹文宣又带领科研人员实地调查,提出拆除赤水河支流已建水电站的建议。该建议再次引起国家有关部门的重视。
为更有力守护长江珍稀特有鱼类,云贵川三省开启了赤水河流域水电站拆除工作。截至2024年12月底,赤水河流域共计373座小水电,已退出342座,占流域小水电总数的91.69%;357座拦河坝共拆除300座,占流域拦河坝总数的84.03%。
每一次“拆”的背后,都是艰难的利益博弈,而博弈的天平一次次偏向生态保护这一边。与之相伴的是,赤水河流域物种多样性稳步提升,不同江段采集到鱼类物种数量均明显增加,长江鲟、胭脂鱼、岩原鲤等珍稀鱼类的种群数量和出现率增长明显。中华倒刺鲃、白甲鱼等中下游优势种类的平均体重明显增加,种群小型化趋势得到有效遏制……
更可喜的是,今年4月份,在多部门通力合作下,被誉为“水中大熊猫”的长江鲟保护工作取得重要突破——我国科研人员首次在赤水河实现人工投放的长江鲟亲本自然产卵和孵化出苗!
长江鲟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水生野生动物,也是长江水生生物保护的旗舰物种。受多种因素影响,本世纪初长江鲟自然繁殖停止。2022年7月,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宣布长江鲟野外灭绝。
这一次,在赤水河观测研究站科学家直接参与下,长江鲟实现自然产卵和孵化出苗!这是赤水河生态保护取得显著成效的明证,引发众多媒体报道。
在接受央视采访时,刘飞自信地介绍:“此次,我们收集了1000多例长江鲟的受精卵,发育情况比较好。这几年的研究表明,赤水河是可以满足长江鲟的栖息和繁殖需求的。未来,我们将进一步加强长江鲟的种群修复工作……”
毫无疑问,在“30年,三代科学家与一条河”的故事里,科学家们不是没有显著成果,而是把显著成果、把精彩论文写在了对科学决策的支撑上,写在了长江珍稀特有鱼类保护的实践中,写在了那“红丝带”般自由流淌的江河里。
赤水河台站第三代科学家刘飞在赤水河开展长江鲟研究。水生所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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