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项目团队在旌德江氏宗祠查阅宗谱。

②《人痘术史话——新安医学对人类免疫学的巨大贡献》图书。

③明代著名学者方以智《物理小识》对种痘术的记载。受访者供图

■本报记者 王敏

天花，是一种死亡率极高的烈性传染病，曾在人类历史上肆虐了数千年，造成了巨大灾难。曾有史学家称“人类史上最大的种族屠杀”事件，不是靠枪炮实现的，而是靠天花。

1980年，世界卫生组织正式宣告“全世界和全世界人民永久摆脱了天花”。值得一提的是，在抗击天花的历史长河中，中国发明的人痘术作出了重要贡献。

日前，安徽中医药大学“人痘术溯源”项目团队，在两年多时间里，通过对100多部文献的考证与实地走访调查，发现人痘术最晚发明于明隆庆年间（1567—1572年）黄山脚下徽文化圈地域，比西方的牛痘术发明早200余年。相关成果结集出版成《人痘术史话——新安医学对人类免疫学的巨大贡献》一书。

中国工程院院士、安徽中医药大学荣誉校长王琦在该书的序言部分写道：“此举证明了安徽的新安医学在人痘术发明上的巨大功绩。”

启动“人痘术溯源”项目

天花的感染者主要是儿童，尤其是5岁以下的儿童。我国古代先贤经过一次次的实验发现，让健康人通过鼻腔或皮肤主动感染一次从发病患儿身上获取的天花病毒，即可实现终身免疫，从而起到预防天花作用。这种天花预防技术被称为“人痘接种术”，简称人痘术。

资料记载，人痘术从民间秘传到专业种痘再到官方推广，挽救了无数天花患者的生命，展示了中医在人工免疫方面的辉煌成就。但人痘术的发明时间和地点，仍有待考证。

2022年7月15日，国医大师王琦受聘安徽中医药大学荣誉校长。受聘仪式上，王琦提出了几项工作任务，其中一项就是对人痘术的发明进行考证，“因为虽然史书有记载，但确凿的依据尚不充分。我希望在梳理古代文献记载的基础上，通过翔实考证拿出确切依据以证明人痘术发明于历史上的安徽”。

安徽中医药大学立即成立“人痘术溯源”项目组，并于2022年8月11日启动该项目。

“关于人痘术的发明，近现代学者提出了唐代说、宋代说和明代说。”安徽中医药大学徽学中心主任储全根介绍，他们查阅唐宋至明初期各种古籍时，并未发现有关种痘术的只言片语，因此唐代说和宋代说的文献依据不充分。

实际上，清代中期俞茂鲲在其专著《痘科金镜赋集解》中明确记载了人痘术发明的时间和地点，“闻种痘法起于明朝隆庆年间宁国府天平县，姓氏失考，得之异人丹家之传，由此蔓延天下，至今种花者，宁国人居多”。

储全根说：“这本古籍被公认为是人痘术最权威的历史文献之一，也是迄今为止学术界的主流观点。但这需进一步研究考证。”

找到一个完整的证据链

“我们全面搜索了目前关于人痘术乃至天花诊治的研究论文、著作等学术成果，梳理了一份有关人痘术的古籍目录。在此基础上，发动学生找到相对应的原著。”安徽中医药大学教授黄辉介绍。

黄辉长期从事医史文献研究。他认为，好比法院采信证据要求提供原件、复印件不具备法律效应一样，文献考证中，同样要找到最原始的古籍版本，才能作为有力证据。

为此，他们以人痘术、痘疹等为搜索关键词，查阅了中华古籍资源库、爱如生中国基本古籍库、博览医书数据库、中国方志数据库以及《中医文献辞典》等文献资料，还查阅了新安医学文献、学校图书馆古籍部古籍文献、地方志等。

在查阅新安医学文献时，他们有了重要发现。黄辉介绍：“当时，我们注意到明代新安医著《论医汇粹》中有一段文字描述，不仅说明1543年以前，徽州已有种痘之法，而且这与1572年以前人痘术发明于太平县的主流观点在逻辑上相吻合。”

调研发现，这本古籍在一位歙县居民手中，但他不愿对外公开。“我们就与他拉家常。去一次，没效果，接着去第二次、第三次……最终他允许我们阅读书中记载的人痘术内容，但只能拍摄古籍的首页。”黄辉说。

幸运的是，后来项目团队了解到该古籍的另一版本《授医秘录》的手抄本在新安歙县郑氏喉科传人郑日新手中，而郑日新正是安徽中医药大学的教授。一番周折后，他们才获得该古籍记载的种痘完整内容。

两年多时间里，项目团队系统收集、梳理、研读了100多种古籍，不仅发现了新的证据，而且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

证据一，《论医汇粹》表明1543年以前徽州已出现人痘术。

证据二，明代南京国子监祭酒汤宾尹在《睡庵稿》中记载“七八月种痘，走各神宇下修蘸事者空”，这说明1620年以前，以南京为代表的江南乃至全国已形成集体按时接种的习俗。需要注意的是，明代徽州府、宁国府与作为六都的南京同属南直隶省（清初改为江南省）。

证据三，明末桐城派著名学者方以智《物理小识》记载了万历年间江西聂久吾的鼻苗种痘法。这表明1543年以前人痘术已经相当成熟。

证据四，清初期《三冈识略》《天花仁术序》等6部文献所记载的人痘术均可追溯到明末，且多数追溯到16世纪末17世纪初，即1600年左右。

“上述四个时间节点的四项证据与《痘科金镜赋集解》中记载的时间点，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证据链，逻辑上环环相扣。”储全根说，这充分论证了人痘术发明时间肯定不晚于明隆庆年间（1567—1572年）。

中国人痘术“漂洋过海”

关于人痘术发明地，在查阅文献时，项目团队发现大量明清时期的文献都指向明代宁国府、徽州府一带。

例如，《论医汇粹》中记载有新安医家在徽州种人痘，清初的《宁国府志》记载明末清初旌德人江希舜“精幼科，著有《痘疹元珠》等书，首创种痘良方，厥功尤巨”，《旌德县志》也有相似记载，这是明确记载人痘术具体发明人的最早文献。

项目团队进行了实地调研，走访了古徽州地区的歙县、祁门、黟县、休宁、旌德、江西婺源等地。

古徽州地区方言诸多，有“十里不同音”之说。好在黄辉是徽州人，大大减少了与当地居民的沟通障碍。“在旌德文化馆，我们查到了现代版本的《旌德县志》，随后找到江希舜故里，拜访了江氏后人，发现族谱与地方志记载一致。”黄辉说。

“我们结合明末和清早期文献记载的人痘术传播路线，认为虽然江希舜未必是人痘术发明第一人，但以上记载相互印证，由此可以推论，人痘术最早起源于明代宁国府、徽州府一带，即新安医学发源地的徽文化圈内，证明人痘术由新安医家发明。”储全根总结。

在《人痘术史话——新安医学对人类免疫学的巨大贡献》一书中，团队详细介绍了人痘术的海外传播路线。康熙年间，人痘术开始走出国门。随后，通过丝绸之路传入欧洲和亚洲其他国家，包括俄罗斯、土耳其、英国等，成为当地预防天花的主要手段之一。

1798年，英国人爱德华·詹纳发表了《关于牛痘接种的原因与效果的研究》论文，标志着牛痘术正式问世。

詹纳曾在他的文章中提到，“虽然我没有能力超出天花接种的最初限制来探求其原因和后果，但是我认为，它激发了我进行调查的决心”。同时，詹纳还提到一位外科医生曾经写信将人痘接种时遇到的现象告诉自己。“这为论证詹纳的牛痘术与人痘术之间存在密切关联提供了关键证据。”储全根说。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中国医学对世界医学的巨大贡献，同时也是安徽的新安医学对世界医学乃至世界科技的巨大贡献。”储全根表示。

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伏尔泰曾在《哲学通信》中对中国人痘术给予高度评价：“我听说100多年来，中国人就有这种习惯，这被认为是全世界最聪明、最讲礼貌的一个民族的伟大先例和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