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场上的胡凯。清华大学供图

■本报记者 孙滔

“要想快，先学会‘慢’。”胡凯这句话乍一听有点自相矛盾。

他是中国的第一个100米世界冠军。2005年8月，在土耳其2005年夏季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上，23岁的胡凯以10.30秒夺得100米项目金牌。

如今，作为清华大学体育部副主任，胡凯对体育的认知升华为一种哲学的思考。他提及的“慢”并不是指速度上的慢，而是心境上的慢，是进入自己从容的节奏中。

多年来，他一直认为社会上对于体育运动存在认识误区，也一直想为体育正名。他说，体育绝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刻板印象，而是人在身体达到极限时，去体验生命的一种过程，“真正养成了锻炼的习惯，你在身体上就会自由；在身体上和思想上都自由了，你就会是一个自由的人”。

他希望人们能够真正把体育作为教育的一部分加以重视，让体育承担起健全人格的重任，而不是让每个人成为只会刷题的“做题家”。

发现“另一个我”

如果按照“做题家”的轨迹，胡凯很可能会在读完一所普通大学后，踏入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轨道。

转机发生在高三上学期。2000年10月，他参加了青岛三中校运会的跳高项目，以1.88米的成绩让学校体育教师张衡善对其刮目相看，于是张衡善建议胡凯进学校田径队。

当时人们对体育生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听到张衡善的建议，胡凯的第一个念头是“成绩不好的孩子才去呢”。父母也担心这会影响他的高考。在胡凯去训练的第一天，数学老师冒出一句：“这么优秀的孩子怎么去了田径队？”

张衡善那句“练一练没准儿高考的时候有加分呢”，最终让胡凯的命运转了向。于是，他的高三生涯在模拟试卷外又多了条跑道。

转到短跑项目后，胡凯的天赋更加凸显了。3个月后，胡凯的100米成绩已经达到一级运动员水平。很多运动员可能终其一生只是个二级运动员。在清华选拔体育特招生的体育冬令营上，胡凯蹬翻起跑器之举让清华教练李庆印象深刻。在李庆眼里，胡凯有着支撑能力强大的脚踝和小腿。那次，胡凯的百米跑出了10秒70。

多年以后，胡凯是这么定义天赋的：天赋是对于一些关键性细节的天然掌握程度，也就是“不用人教，你自己就会”。不过，任何运动都是由多个关键性细节组成的。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掌握一项运动的所有细节。

2001年，胡凯以582分进入清华大学，当年清华在山东省的理科录取线是688分。

胡凯还没有想好自己的道路。进入清华后的第一件事，他就去问老师能不能转到普通院系，结果被反问“为什么不把在体育上的天赋发挥到极致呢”。他这才老实下来。

自己的热爱到底是什么，他在过了很多年后才想明白。在2017年11月的一次演讲中，他提到了这种转变：以前压力大的时候，他就会梦到高考，每当醒过来总是带着万分的沮丧和郁闷，“突然有一天，我心情好的时候做了不一样的梦，我梦见又一次回到了田径赛场，又一次可以复出去参加比赛了。每当做这个梦醒来的时候，我总是欢欣的、愉悦的、开朗的”。

他终于确认，自己是热爱体育的。

跑出自己的节奏

胡凯曾多次描述过“想快就要慢”的心境。

比如本文开头提到的，那场让他享誉田坛的2005年夏季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决赛现场。

“跑到大约40米时，我意识到自己明显领先，按照惯例，我应该加速，再将对手甩开。然而，恰在此时，我突然感觉到右腿的伤处肌肉一紧，这意味着旧伤可能复发了。更不幸的是，我听到旁边的跑道上有风声，俄罗斯的选手追上来了。如果此时继续加速，强行拼搏，不仅会加重伤病，比赛也很可能失败。幸运的是，我保持了冷静。我告诉自己，一定不能慌张、不能加速，必须保持自己的节奏。”

胡凯对此的解释是，那个时候如果不放松，身体就会紧绷，就会消耗更多能量，“要把好钢用到刀刃上”。

这是有科学依据的。跑步是一种周期性运动，人体肌肉的紧张与放松是交替进行的。在脚与地面接触的那一刻，运动员获得了向前的动力，这时肌肉是紧张的；而当人体腾空时，身体进入一个放松的状态。这种放松是恢复体力的关键，“决定了一个运动员的优秀程度”。

这就是胡凯提及的节奏，也是靠悟性得来的。他认为，相对天赋而言，悟性的背后需要苦练的堆积，后者才是胡凯体育竞技生涯的关键所在。

无论刮风下雨，他都会雷打不动在田径场上出现。在清华的8年运动生涯里，他有6个春节在清华园度过，最长的一段时间超过600天没有回家。

最苦的是周二和周五的速度耐力训练，“练完后整个身体像散了架一样”，因为肌肉中堆积着大量乳酸，而当这些乳酸堆积到臀部和腰部时，就会让人感觉生不如死。那时候的胡凯“既不能站，也不能坐、走、躺，唯一的办法就是满地打滚”。最难受的是膈肌痉挛，呕吐也会随之而来。

但是苦练并非一切。他还要学会放松，学会做计划，学会控制，之后才能很好地把握节奏。

2004年全国大学生运动会上，胡凯在4天中需要进行8场比赛——前两天是4场100米，后两天则是4场200米。100米比赛中，他以0.01秒的微弱差距获得了亚军。到200米决赛的时候，他感觉压力太大，告诉教练李庆，“我随便跑跑得了，您也别管我”。李庆特别冷静的一句话让他顿时释然了，“本来就是随便跑，能跑什么样就跑什么样”。

那天胡凯顶风冒雨，不仅获得了金牌，还跑出了最好的成绩。

后来，他常常告诉清华田径队的学生，比赛时只要能够跑出自己的节奏，那就是最好的结果。

为体育正名

2009年，胡凯因伤病退役。2013年取得清华大学博士学位后，胡凯离开了田径场，留校工作。3年后，胡凯离开清华大学团委，正式加入校体育部。

在工作中，清华体育教育的开拓者马约翰是胡凯的精神导师。

这位为清华工作了52年的中国体育教育家，一直强调体育在教育中的重要性。胡凯深以为然。他如今也在做当年马约翰做过的事情，那就是力劝学生热爱体育。

胡凯还会引用老校长梅贻琦的那段名言给学生们鼓劲，“须知体育之目标，不单是造就几个跑多快、跳多高、臂腿多粗的选手，不单是要得若干银盾、锦标，除此之外，也许可以说在此之上，还有发展全人格的一个目标”。

没有体育，人们会丢掉天性。某一年去德国，胡凯发现那里有一个名为“尿布联赛”的足球活动。刚脱掉了尿布上幼儿园的小朋友，每周都被父母带着去踢球，这些孩子平均每年踢四五十场，其中很多孩子长大后会加入体育俱乐部。这给了胡凯很大刺激。

于是他在课堂上追问学生：人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热爱体育的？

小时候大家都特别爱上体育课，每当老师说这节体育课不上了，就很失落。但是等到高中就不再失落了，到了大学就更是对立定跳远和长跑敬而远之。

他会告诉学生：当你拼尽全力把100米成绩从12秒5提高到12秒3，这个过程当中的极限体验，是很难从坐在教室的学习中体会到的。

在胡凯眼中，锻炼不仅是一种体验身体极限的捷径，更是一种人生境界的提升。当人们在其他领域的工作或生活中遇到瓶颈，如果能在体育运动中完成自我极限的挑战，或许就能拯救另一个维度中苦苦挣扎的自己。

胡凯的忧心

身为体育教师，胡凯关心的是如何精准选拔人才。

与他的中学时代相比，当下的体育特长生招生有了很大变化。如今各高校的体育招生是全部按照统测排名进行双向选择，对文化成绩的要求也比之前有了大幅提高。

对于这样的改变，胡凯的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他看到，有的学生定点投篮很厉害，但不会打球；有的学生定点射门很准，但上场不会踢。胡凯很困惑，在他看来，这种选拔机制可能导致对个体特异性的忽视。

胡凯对“节奏”这个词情有独钟。他说，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成长节奏。如果有的人前期无法入门、晚了几年才发现自己的长处，他可能就没有机会参与系统性的训练。

在他看来，如何精准识别人才需要各方深入探索。分数只是学习的副产品，而不是目标。在体育教育中同样如此。

他想站在更高的层面看待竞争。他经常挂在口头的一句话是：想拿金牌就一定拿不到金牌。在这位世界冠军看来，到了世界顶级天赋的竞争层面，是没法用“卷”来获胜的，“如果只盯着结果，通常是事与愿违”。

说到这里，胡凯打了个比方：有谁是为了拿诺奖才拿到诺奖吗？他们比拼的是自己的极限，那是一种追求而不是竞争，“那个时候你想再提高一点，就不能有功利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