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瑞瑞(右)、林熙在“拓扑量子计算超低温实验仪器”前合影。研究团队供图
■本报记者 甘晓 ■宋书扉
无液氦消耗的制冷机能达到的最低温度是多少?走进北京大学综合实验楼,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位于地下二层的“崔琦实验室”,两台“拓扑量子计算超低温实验仪器”刷新了这个问题的世界纪录——0.1毫开尔文,逼近人类无法抵达的“绝对零度”。
在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的国家重大科研仪器研制项目“拓扑量子计算超低温实验仪器”支持下,北京大学量子材料科学中心教授杜瑞瑞、林熙亲手打造了这两台仪器,创造了不消耗液氦进行制冷的“干式制冷仪器”所能达到的最低温度纪录。
近期,该项目顺利结题。“极低温下,我们不但可以验证已知理论,而且在探索无人区时甚至可能发现一些不可预期的新量子现象。”回首研发历程,该项目负责人杜瑞瑞说,“每一步都充满了不确定性,但我们始终坚持探索的信念。”
在这场科技竞赛中不能落后
世界上最低温度能达到多少度?在物理学中,0开尔文,也就是-273.15℃,被称为“绝对零度”,是目前物理世界可能达到的最低温度极限。在理论上,分子运动趋于完全静止但仍存在零点能量子涨落。物质会展现出截然不同的特性,一些已知物理规律将面临挑战。
自19世纪末科学家们连续实现各种气体液化以来,人类便踏上了不断逼近绝对零度的漫漫长路。进入20世纪,随着氦气被成功液化,科学家首次触及4开尔文(约-269℃)以下的“极寒世界”,一系列常温下无法观测到的奇妙现象相继显现:水银的超导、液氦的无摩擦流动、分数量子霍尔效应、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这些前所未见的现象不断拓展人类对物理世界的认知边界,孕育出诸多新兴研究方向。
“低温环境是前沿探索的重要基础条件。”林熙告诉《中国科学报》。面向全球物理学家追逐的“低温”高地,中国科学家正在挺进这一未知领域。
除了前沿科学在理论认识上的巨大驱动,21世纪以来的科技变革中,实现低温环境成为了下一代量子计算的迫切需求。
如今,量子计算迅速崛起的同时,现实挑战随之而至。随着量子比特数量增加,错误率会迅速累积,使大规模量子计算难以实现。
杜瑞瑞介绍,拓扑量子计算作为一种全新范式应运而生。其利用拓扑保护的量子态作为信息载体,具有抗干扰能力,有望从根本上解决量子计算中的误差扩散问题。
然而,要验证和操控这些拓扑量子态,必须具备极端苛刻的实验条件,温度需稳定保持在10毫开尔文以下。
目前,拓扑量子计算在全球范围内竞争激烈。“我们不能在这场关乎国家未来的科技竞赛中落后。”自主创新研制超低温设备,率先掌握拓扑量子计算的核心技术,抢占全球量子科技制高点,是杜瑞瑞的研究初心。
站在科学挑战与时代浪潮的交汇处,杜瑞瑞从国外回到北京大学,就一头扎进研制超低温实验仪器的漫长征程,全力向“全世界最冷”迈进。
面对质疑 挑战“不可能”
要实现极低温环境,科学家们早已发展了多种制冷技术。从早期的液氦蒸发制冷,到通过稀释制冷系统将氦-3与氦-4同位素混合物相互作用,制冷温度已达到10毫开尔文左右。然而,这些传统制冷手段往往受到液氦等消耗型资源的限制,运行成本高、维护复杂,且难以实现稳定长期测量。
既然如此,那就不依赖液氦。杜瑞瑞与林熙决定另辟蹊径,采用一种被称为“核绝热去磁制冷”的核心机制,构建一台“干式”超低温系统。这相当于把用液氦当“燃料”的“油车”换成“新能源电车”。
这一技术的核心思路是先通过外加强磁场,使载体材料中的原子核自旋趋于一致排列,形成高度有序的状态,随后撤去磁场,重归无序。在这一“打乱”的过程中,热量被吸收,载体温度得以大幅度下降。这个过程依赖于载体的量子性质,因此可以把制冷机称为“量子冰箱”。
听起来容易,但将这一想法转化为工程实践,却面临着巨大困难。项目起步阶段,许多专家对他们的方案表示怀疑。
“专家们认为,最大的挑战在于如何消除制冷机和磁体工作时振动的影响。”接受《中国科学报》采访时,杜瑞瑞表示。
理论上而言,物质中微观层面的分子、原子的运动状态决定了其宏观层面的温度。通常而言,这些粒子越“静止”,反映出的温度越低。而外界的振动则会因为通过不同方式引入热量,从而提高其温度,让冷却失败。
干式系统运行依赖压缩机、循环泵等机械部件,产生的振动远大于传统湿式系统。在这一固有矛盾的背景下,通过干式制冷达到毫开尔文以下的超低温一度被认为不太可能。
当然,团队还面临更多现实困难。林熙坦言:“我们做的是原创仪器,不仅国际上没有先例可供参考,甚至连器件和部件都买不到现成的,只能利用诸如铜块的基础材料,自主设计、自主加工、自主调试和验证。”这些都要求团队成员不仅深刻掌握物理原理,还需具备精密机械设计、材料科学、电子工程等多学科知识。
对此,杜瑞瑞在项目答辩时表示:“我坚信,只要设计合理,工程上循序渐进,这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
经过反复测试与调试,2020年,由林熙设计搭建的第一台设备,稳定实现0.1毫开尔文的极低温,比1毫开尔文的原定指标高出一个数量级。
他记得,在设备运转的声音中,指标逐渐优于预期值,最终定格在0.09毫开尔文——这是当前全世界近百万台干式制冷机的最低温度。“可以干点别的事情了!”他心里默默开始“走神”。
此后,在第二台设备的设计上,杜瑞瑞对其进行了升级,在原有基础上引入高磁场双磁体结构。这成为目前国内最大的一套磁体。为确保磁场之间互不干扰,他们使用了几十个补偿线圈进行精密调节,每一个构件都需反复验证,直至达到“链条中最弱一环也不掉链子”的要求。
最终,这套使用“最大磁体”的“冰箱”能够稳定连续运转达数月之久,这是传统设备无法实现的纪录。
2024年,当两台超低温装置相继完成测试、达到预定指标时,许多国际同行表示祝贺。世界知名低温物理专家、美国普渡大学物理系主任Gabor Csathy专门发来贺信,称赞这是“低温物理领域的重要里程碑”。
“目标是更深层的物理规律”
如果说温标尽头的0.1毫开尔文是屹立在低温物理学界的雪山,那么他们则凭借精益求精的探索精神登上了这座高山。
“低温设备最重要的一个特点是怕漏热,这要求所有细节都必须同等程度‘正确’,不能出一丝一毫差错。”林熙解释道。
与此同时,与按照图纸制造仪器大不相同,从零开始打造先进科研仪器是探索的过程,需要不断试错、不断修正。
“做这种创造性的研究,不可能一开始就把图纸画好,大家分工合作就行了。”杜瑞瑞表示,“我们每完成一步,就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下一步的方案,这样逐渐推进,效果才更可靠。”
多年来,他们带领工程师和学生在实验室内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深夜,暑热冬寒,星月无声。
事实上,杜瑞瑞的科研成就更集中于分数量子效应。在拓扑量子计算基础科研的分数量子效应方向深耕多年,他深知,高效、稳定运行的极低温装置对破解这一方向上的科学难题至关重要。
“低温只是工具,目标是更深层的物理规律。”杜瑞瑞说。对于这位物理学家而言,突破物理学认知、抢占科技制高点,是一场代代接力的马拉松,这项探索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但只要一步一个脚印,就一定会走得足够远。
《中国科学报》:面向未来,你计划在这台仪器的帮助下,开展哪些科研工作?目前取得了什么样的进展?
杜瑞瑞:目前,我们正聚焦一个关键问题,即在“非常规超导”材料中,是否真的存在“非常规”的量子态。例如钌氧化物、部分铁基材料,有可能具备拓扑超导的特性。如果能验证某个体系中确实存在拓扑超导,我们就能找到更可靠的路径,实现拓扑量子计算。
目前,这项研究已经取得初步进展。接下来,我们将依托这台超低温设备,在极低温环境下,通过热熔、磁化率、热输运等手段对其进一步验证。
《中国科学报》:在自主研制这一重大科研仪器的过程中,你认为成功的关键是什么,有什么心得与青年学者分享?
杜瑞瑞:首先,我们一直坚持的一点是,创新型仪器的研究方案不是工程化的,而是一环扣一环的。每完成一步,就要根据实验情况调整下一步的方案,逐渐推进才能更可靠。这个理念对先进科学仪器的研制特别重要。
其次就是关注系统中最脆弱的环节。只有把所有薄弱点都找出来、优化掉,整个系统才能真正稳定运行。
科学探索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坚持不懈的努力和对细节的极致追求。
《中国科学报》 (2025-05-26 第4版 自然科学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