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卜杜拉国王科技大学

许富宗（右一）和导师Stefaan De Wolf在学院奖学金颁发现场。受访者供图

■ 本报记者 孟凌霄 王兆昱

2009年之前，赖志平从未想过会到沙特阿拉伯王国（以下简称沙特）做科研。

他本硕都毕业于清华大学，后在美国深造并取得博士学位，最终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获得教职。但在飞往沙特考察一番后，他下定决心，举家迁徙，加入一所在沙漠中新建的高校——阿卜杜拉国王科技大学（KAUST）。在家人和同事眼中，这是一个“疯狂的决定”。

KAUST坐落于沙特第一大港口城市吉达，一面邻接广袤的沙漠，另一面延伸至无垠的红海。如今，这所高校成立仅10多年，却已成为世界上学术研究和论文被引率增长最快的学术机构之一，并连续两年在阿拉伯地区高校中排名第一。

很难想象，在赖志平等最早一批建校学者到来之前，这里只是沙特圣城麦加周边的一个小渔村。

近日，3位来自KAUST的中国学者向《中国科学报》讲述了他们在沙特做科研的故事。

“先行者”

2009年，抵达沙特的第一个月，赖志平就感受到这个国家匮乏和富足的极端反差。

彼时，中东地区物流缓慢，大到科研设备、实验药品，小到一张纸、一颗螺丝钉，都需从国外进口。刚到KAUST的赖志平需要打印很多文件，但全校只有一台打印机放在校长办公室，他只能敲开KAUST首任校长施春风的办公室门借用。施春风曾担任新加坡国立大学校长9年。

与初期的物资匮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KAUST雄厚的“钞能力”。

早在KAUST建校之初，沙特政府就意识到石油终有枯竭的一天，必须投资人和教育。在沙特老国王阿卜杜拉的倡导下，以他名字命名的这所理工科大学于2009年9月正式成立，其创办宗旨是提升沙特阿拉伯和全球的科技研究水准，该校建校时获得的捐赠总额达到100亿美元。

为使学校早日步入正轨，老国王包下两架货运飞机，并为所需物资入境开设了“绿色通道”。

一夜之间，赖志平的实验室从“一无所有”升级为“应有尽有”。

2018年，当大三女学生张雪纯参加KAUST举办的冬令营时，这所高校已在国际学术界崭露头角。

入关那天，张雪纯穿了一件黑色罩袍，和10余名同学一起跟随带队老师踏上了沙特的土地。那时规定，女性在外面不允许露出皮肤和头发。

但进入校园后，张雪纯发现，这里“宛如世外桃源，不受宗教的影响”。

短短两周的冬令营过后，张雪纯已对KAUST心生向往。大四上学期，她再度来到这里，进行为期半年的实习。张雪纯自述，这里高精尖的仪器、相对安全的环境以及优秀的教授和同学，构成了对她的“核心吸引力”。

2019年，即将本科毕业的张雪纯毫不犹豫地申请到KAUST读博。

张雪纯的博士生录取通知书显示，博士生奖学金为每年7万美元（约合人民币51万元）。扣除学费、住宿费、保险费等，每年还有约3万美元（约合人民币22万元）可自由支配。每年3月，国际学生还会收到一笔旅游补助。张雪纯通常将这笔补助用于回国探亲，以沙特往返中国的平价机票计算，每年的补助可供她往返3次。

奖学金对中国学生很有吸引力，博士生许富宗亦有同感。

许富宗介绍，建校之初，KAUST知名度不高，各课题组在招募人才方面较为困难。2017年他在上海大学读大四时，KAUST有关人员去上海定点招生。当时他听说，只要学生来面试，就能获得100美元，还报销往来车费。

后来，许富宗去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读研究生，毕业前夕，他已经和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的教授达成读博意向。然而，即使是美国名校，在政府政策下也面临经费紧缩的压力。而此时，曾在访学中认识的KAUST导师向许富宗递来了“橄榄枝”，那是一个很有难度但又非常具有创新性的课题。许富宗最终决定，放弃在美国读博，转向沙特的“小众赛道”。

2020年新学期伊始，KAUST早早联系许富宗确定行程，并为他全款购买了机票。当他拉着巨大的行李箱走出登机口时，学校工作人员正举着他的姓名牌在出口等待，用专车将他接往学校。

专车向红海方向驶去，来自中国的“先行者”们预感到，崭新的生活即将在另一片土地上开始。

“智慧宫”

沙特老国王阿卜杜拉曾发愿，要像公元830年阿拉伯阿拔斯王朝哈里发麦蒙兴建House of Wisdom（智慧宫）那样，在沙特兴建一所集中全世界学术精英的大学。这一宏愿正日益成为现实。

根据QS世界大学“单位教职的论文引用数”排名报告，KAUST自2016年起因卓越的科研影响力崭露头角，并在之后多次位居世界第一。

短时间内取得丰硕的学术成果，离不开其国际化的人才战略。KAUST第三届校长陈繁昌曾在接受《中国科学报》采访时表示，一所高校成功的关键，在于找到合适的人，既包括聘用最好的教职员，也包括招收最好的学生。

无论是沙特还是KAUST，国际化程度都很高。

赖志平介绍，他组内的博士生、博士后、研究员共有近20人，一半来自中国，另一半来自加拿大、俄罗斯、印度、非洲、阿联酋和沙特等，堪称一个“小联合国”。

“KAUST提供的薪水比其他大学高，因为我们不能让最优秀的人才减薪来到这边。”施春风如是说。

除了丰厚的薪资和经费支持，KAUST还为科研人员提供了世界一流的实验设备，这是该校科研团队取得突破性成果的重要保障。

许富宗介绍，学校针对所需的科研设备，会邀请全球设备供应商参与招标，只要仪器精度足够高，价格基本不在考虑范围内。当设备出现问题时，只需要上报问题，实验平台的工程师会尽快解决，而科研工作者只需专注于实验本身。

张雪纯在沙特读博的两年期间，最大的感受是这里有宽松的科研氛围。在导师眼中，相对于博士后，博士生仍处于一个“需要学习和成长的过程”，需要导师的尊重与包容。令张雪纯记忆深刻的是，每次小组汇报后，导师都会认真地说一句“非常感谢你的贡献”。

尽管科研氛围宽松，KAUST在学术考核上却十分严格。

赖志平介绍，学校没有所谓“终身教职”。助理教授需在6年内升为副教授，副教授需在7年内升为正教授，非升即走。即使升任正教授，也需要每年通过考核。

而对于发文过多、合作者过多的情况，学校持审慎态度。赖志平举例，一名外国同事曾因发文过多被所在学院院长约谈。院长直言，每年发七八十篇论文，很难保证每篇文章都投入了足够的精力，文章质量自然会受到影响。

在3位中国学者的眼中，KAUST作为沙特新的“智慧宫”正在崛起。

“世外桃源”

刚到沙特时，赖志平并不习惯当地的热带沙漠气候。这里夏季炎热干燥，从5月到10月，室外温度达到50摄氏度；冬季则气候温和，较为宜居。

如今，赖志平已经喜欢上了这里的气候。他说，这里没有极端天气，已经10多年不看天气预报了。在教学楼、实验室内部，一年四季都保持在21摄氏度。

赖志平与妻女被安排在校园外围的独栋别墅居住，面积约300平方米，附带一两亩的后院。作为建校教授，赖志平享有别墅的永久免费使用权，无须支付房租。

赖志平回忆，2022年，北京创新工厂董事长李开复访问KAUST，在参观校舍后，感慨自己在北京的房子还没有沙特教授的大。

许富宗、张雪纯等博士生的宿舍，则被安排在教学楼附近，步行去实验室只需15分钟。住处名为“宿舍”，实为三层别墅—— 一层是厨房和客厅，二层是卧室，三层是书房。别墅中家具、家电一应俱全，任何设施出了故障，只需打个电话，马上有人过来免费修理或更换。每栋别墅仅有1～3名学生住宿，有配偶的博士生可选择以家庭形式居住。

KAUST校园陆地面积约36平方公里，另有36平方公里的海域面积。漫步校园，随处可见高大的椰子树和橄榄树。在沙特，95%的地区属于干旱或半干旱的沙漠和荒漠，种植一棵树的成本要上千美元。而校园内至少有两万棵树，仅植树一项就耗资巨大。这些树木也使该校成为如今的“沙漠绿洲”。

与KAUST提供的充足奖学金相比，当地物价并不高，一瓶可乐3沙（约合人民币5.8元），一顿日常饮食25沙（约合人民币48元）。奖学金支撑日常花销完全没有压力，也有同学用奖学金购入了高端显卡、扫地机器人等产品。

许富宗和张雪纯介绍，学校为在读学生购买了全球最高规格的医疗保险，看病几乎免费。校内设有校医院，每周两次有医生坐诊。若在校外乃至国外就诊，只需提交就医证明，就能报销大部分费用。

而对于赖志平等举家迁往沙特的科研人员来说，子女教育是他们更关注的问题。

在来到沙特前，赖志平的两个女儿还在新加坡上小学，当时学校采用“填鸭式教育”，考试压力较大。而在沙特，中小学教师均引进自欧美，倡导启发式教育。如今，赖志平的大女儿就读于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小女儿则去了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

“如果一直接受之前的教育，她们不一定能上这么好的大学。”赖志平坦言。

在沙特，伊斯兰教教义被视为准则，曾经女性必须由男性亲属陪同才能上街。绝大多数沙特高校执行性别隔离政策，如设立男女隔离的学习区域、教学设施和图书馆等。

然而，KAUST却为女性提供了一个 “世外桃源”。该校率先打破了性别禁忌，成为沙特首所允许男女生一同上课、就餐的高校，女性可以在校园里开车，在课堂上也不需要佩戴面纱。

几年前，身着黑色罩袍入境沙特的张雪纯，如今可以把皮肤袒露在阳光下。她在这里看见，女孩们可以穿着比基尼游泳、晒太阳，享受自由恋爱的快乐。

希望与包容

赖志平初到沙特时，一位本地的修车师傅对他说：“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位中国人。”

沙特本地人对于“来自遥远东方大国的朋友”有种天然的好奇和好感。一次，赖志平去保险公司办理业务，办事员一听他是中国人，特意搬了一个小凳子给他。

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推进，中国与沙特的关系愈加亲厚。如今来到沙特首都利雅得哈立德国王机场，随处可见醒目的中文标识。在利雅得市区中，巨幅广告牌上用中文写着“欢迎来到利雅得”。

2019年2月，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于访华期间宣布，把中文教学列入沙特中小学和高校教学大纲。如今沙特多所高校已开设中文专业，该国教育部亦计划在700多所学校开设中文课程。2023年起，沙特政府将中文作为第二官方外语。

曾经，许富宗所在的课题组近一半是中国人。中国学生和博士后以基础扎实、工作勤奋著称，因此“几乎大多数教授都喜欢招中国人”。近年来，KAUST为保持生源多样性，不得不出台了一项政策，限定中国学生的比例。

在沙特的15年，赖志平从未想过入籍。相反，近年来他回国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的课题组致力于用有序多孔材料开发高性能膜，并将其应用于石油与天然气分离、海水淡化、废水处理，锂电池及油田水中锂和其他关键元素的回收与利用，相关研究在沙特拥有很多非常前沿的成果。

但技术转化仍是沙特科研界的短板。

相比之下，中国较为成熟完整的供应链有助于新技术的落地。KAUST在深圳开设了研发院，负责早期技术开发与转让。据不完全统计，KAUST已经与中国科学院、清华大学、香港中文大学等多所中国高校及科研机构达成合作。

2025年中国农历新年前夕，张雪纯在学习的间隙，用镜头记录下在沙特的点点滴滴：落日的余晖洒在实验楼的镜面玻璃上，不远处是繁茂的椰子树和水天一色的美景。张雪纯希望，新的一年能接妈妈来沙特看看。

博士四年级的许富宗已经达到了毕业要求，即将转为博士后完善之前的研究工作。他计划在博士后研究结束后回国，希望加入国内的新型研究型大学工作。

前不久，赖志平和同事黄国维受聘为浙江工业大学荣誉教授。在作题目为《高性能膜：从概念设计到膜制备和应用》的报告时，赖志平PPT的第一页就是KAUST的地标性建筑——Kaust Beacon（灯塔）。这座防浪堤灯塔高60米，椭圆形的尖顶直冲云霄，灵感来自古代阿拉伯的海上传统建筑风格。

KAUST建校之初，沙特老国王希望“这所大学成为和平、希望与包容的灯塔，为王国和世界人民服务”。

如今，KAUST的灯塔依然矗立在港口，俯瞰着无垠的红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