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0日，徐洪杰（前排中）与学生合影。上海应物所供图

■本报记者 王兆昱

9月10日，教师节午后，阳光洒进中国科学院上海应用物理研究所（以下简称上海应物所）原所长徐洪杰的办公室。70岁的徐洪杰正和学生们合影。他执意让两位“得意门生”邹杨、杨群夫妇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边。快门按下的那一刻，老人笑得像个慈祥的父亲。

杨群告诉《中国科学报》，那天，“徐老师特别高兴”。

4天后，这位将毕生心血倾注于两大国家重器——“上海光源”和钍基熔盐堆的战略科学家，在家中溘然长逝。

“我做到80岁，就不管你们了。再过10年，‘80后’‘90后’成长起来，完全可以挑大梁了。”徐洪杰虽未等到80岁亲自交棒的那一天，但由他培养的新一代青年科学家已如春苗拔节，在重大科技攻关任务的土壤中扎根、生长。

培养：敢给年轻人“压担子”

“敢给年轻人‘压担子’。打了胜仗，自然就成长。”上海应物所研究员、钍基核能物理中心主任邹杨回忆，徐洪杰培养人才的核心“心法”，就是放手将年轻人推向重大攻关的最前线，在攻克看似“不可能”的任务中成长。

邹杨就是最早被“压担子”的对象之一。

2004年12月，我国首台第三代同步辐射光源“上海光源”开工建设。彼时，刚从清华大学本科毕业、进入上海应物所读研不到两年的邹杨，被委派参加其中一条光束线站的物理设计。由于没有任何先例可循，这个“学生兵”翻遍国内外的论文，请教专家，反复琢磨，最终出色完成了任务。

邹杨告诉《中国科学报》，徐洪杰的理念是，研究生阶段不在于发表多少篇论文，而在于完整地受训练、受教育，最佳方式就是将一个重大项目从头做到尾。

作为所长和团队负责人，徐洪杰思考的重点始终放在如何让年轻人在服务国家的需求中得到成长。

2009年7月，钍基熔盐堆项目尚在调研期，徐洪杰找到邹杨，只问了他一句：“愿不愿意去？”邹杨没有丝毫犹豫，即刻转换方向，投身于这场全新的“试炼”。

让上海应物所研究员、仪控工程技术部副主任后接记忆犹新的是2007年的秋天，当时还在读博的他，被徐洪杰任命为上海光源物理调试组的一名值班长。“之前一直在学校读书，没真正接触过一线工程。”后接坦言，当时和他一起接到任务的两三名研究生都倍感压力。

徐洪杰听闻，便给他们减压：“你们不要考虑太多，按自己的节奏来。”

吃下徐洪杰给的“定心丸”，这些20出头的年轻人走进主控室，打起十二分精神。这里实行“轮班倒”制度，每人每两天值两个白班和1个夜班，每班12个小时。经过一年半的锤炼，他们褪去了最初的青涩，练就了“有个板凳就能马上入睡”的本事，且视野不再局限于书本和理论，而是深入理解了现实的复杂性。

后接回忆，徐洪杰还常派研究生对接外国专家，并让年轻人旁听重大项目评审会，目睹“高手过招”，哪怕不能完全听懂，也能直观感受专家“大拿”们怎么思考问题、怎么作报告。

在上海应物所研究员、核与辐射安全技术部堆安全组组长杨群看来，徐洪杰善于梯度式地“压担子”，让人一步步突破舒适区。他还尤其鼓励年轻人敢于探索和犯错，不受条条框框束缚。

把事情的担子压上去，把心理的担子卸下来，正是徐洪杰“压担子”的智慧。

提拔：不拘一格“用”人才

徐洪杰选拔人才，从不囿于所谓的资历、学历和“帽子”，而是具体到每个人鲜活的特质与潜能。“用人用其长，看人看其长”是他朴素的用人哲学。

多位同事和学生回忆，徐洪杰的办公室总是很“热闹”。他喜欢和人聊天，“什么都聊”。通过一次不起眼的碰面，他就能发现可用之才。

上海应物所研究员、反应堆物理二部常务副主任周翀就是这样被发现的。

2013年8月，博士毕业不久便进入上海应物所的周翀还是个“小姑娘”。进所后，周翀经历了怀孕、生产和哺乳期，并未承担过重大项目。2015年秋天，钍基熔盐堆热工水力组组长王纳秀突然找到周翀，带着她来到徐洪杰的办公室。

徐洪杰没多说话，而是交给她一个刚和别人聊到的题目：做一份太阳能集热（CSP）技术的调研报告。

这个题目看似简单，实则开放、抽象，周翀一开始“什么都搞不清楚”，但她没想太多，只是尽己所能做完调研报告，并讲给徐洪杰听。

直到多年后，周翀才得知，那份调研报告正是徐洪杰决定提拔她的起点。

后来，徐洪杰再次找到周翀，请她梳理美国能源部所做的氟盐冷却高温反应堆（FHR）概念设计报告。这一次，周翀依旧圆满完成任务。次年，徐洪杰就将周翀提拔为热工水力组组长，负责整个热工水力系统。

这种识人与用人的果断，在上海应物所研究员黄鹤飞身上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这位从法国学成回来的“80后”曾因政策原因未能获得人才“帽子”和相应的政策支持，这让他一度感到迷茫和蹉跎。偶然间，在讨论部门问题时，黄鹤飞提出了独到的见解，立刻引起徐洪杰的注意。

“这个人应该往上提！”随后，徐洪杰在讨论一些问题时，都会叫上黄鹤飞，很快便将他提拔为专业组副组长，不久便直接任命为材料研究部副主任（主持工作）。

在徐洪杰眼中，英雄不问出处，“愿意干、能够干”就是最大的硬道理。

上海光源工程副总工艺师方国平主管的公用设施部有一批经验丰富的老同志，自上海光源开工以来就在工地现场，解决了许多棘手的技术难题。然而，由于学历有限，这些实干者在职称评定时屡屡受挫。

得知情况后，徐洪杰当即表态“不能亏待人家”，并拍板“谁能把上海光源的电全部负责起来，我们就应该打破常规，给他正高职称”。

引领：照亮前路的“灯塔”

徐洪杰对人才的引领，并非天马行空，而是建立在对每个人“了如指掌”的基础上。

杨群与徐洪杰第一次见面，就被导师渊博的知识“震惊到了”。在一次例行学生会议上，徐洪杰的办公桌旁围了几个不同专业背景的研究生，徐洪杰耐心细致地询问每位学生学习上有没有困惑、精神上有没有压力、有什么需要帮助解决的问题等，并一 一给出独到的解答或建议。

在看过杨群的简历并与她聊过几句后，徐洪杰马上就能判断出她未来大致的发展方向：“有物理底子，做核反应堆安全会更上一层楼。”更让杨群感到惊讶的是，徐洪杰对每位学生毕业院校的前身、历史、建筑、校风都了如指掌。

“那一刻，你会立刻对他产生信任。”杨群说。

重大任务与科技发展处戴彬彬的经历也印证了这种基于了解的引领。2009年，他作为硕士新生第一次与徐洪杰谈话。因为家庭原因，他对未来是否继续读博有些犹豫，汇报想法时不免存了些“小心思”。徐洪杰听后直接点破：“你在我面前不要存小心思，我跟你一聊就知道。”这句坦诚的话，反而让戴彬彬卸下了包袱。

此后，戴彬彬按照徐洪杰“适合管理”的判断，在完成学业后转入核能项目管理部，走上了一条符合自身特点的成长道路。

“他就像一座灯塔，为我们指明了未来的方向。”周翀这样形容徐洪杰。

2024年10月，位于甘肃武威的2兆瓦液态燃料钍基熔盐实验堆完成世界首次熔盐堆加钍实验。与2025年同时到来的，是项目即将进入的下一个阶段，70岁的徐洪杰开始着力解放思想，引领年轻人往前看、往远想。

“我们现在堆的设计温度是700摄氏度，那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目标是800摄氏度、900摄氏度甚至1000摄氏度，那时候的热工水力学会是什么样子？未来10年乃至20年，相关指标怎么定？”在热工水力组的一次讨论会上，周翀被徐洪杰问愣了——这些问题太大胆了，甚至有点超越现有的条件。

周翀坦言，在徐洪杰抛出这些话之前，自己从未想过这么“超纲”的问题，而就是这些“超纲”问题，让她原本被框定的思维松动了。

如今，徐洪杰的办公室安静下来，空落落的，但又好像从未真正空过。有人还记得他气定神闲地说“别急”，有人学着他“倒回去想想目标”的思考习惯，还有人正在努力回答他留下的问题。他的事业，永远有人接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