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研人员在赤水河放流。

刘飞在赤水河做研究。
■本报记者 李思辉
船从切角丫码头出发,沿赤水河溯流而上。
甲板上,一个年轻人时而俯身观察河流水文,时而协调船工靠边取网。这个年轻人叫刘飞,是中国科学院赤水河珍稀特有鱼类保护与水生生物多样性观测研究站(以下简称赤水河观测研究站)副研究员。
腼腆
初见刘飞,你可能很难把他和科学家关联起来—— 一张娃娃脸,质朴无邪,头发自由舒展,显然没太打理;个头不高,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件旧衬衣,衣摆自然地垂在外面。
远客来访,他腼腆地笑笑,算是打招呼。即便《中国科学报》记者如约登上第二天清晨去野外考察的船,他也是问一句答一句,但每个问题都回答得很认真,像是在做一项研究。
反倒是同行的老船工赵全才主动向记者介绍:“这个刘飞老师不简单,把17年的光景都扑在了这条河上。”
刘飞的家乡湖南株洲,没有大江大河。大四那年,他作为实习生和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以下简称水生所)老师一起到赤水河出差,被赤水河的秀美风光及生物多样性吸引,从此与这里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河里有160多种鱼类,其中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40多种。”对于赤水河的鱼类分布,刘飞了如指掌。
2007年,刘飞进入水生所读研,此后又读博、留所工作,主要研究方向始终与赤水河珍稀特有鱼类保护密切相关。
2007年至2017年的10年里,刘飞和研究人员在赤水镇、赤水市与合江县3个调查江段,共采集到鱼类133种,其中包括长江鲟和胭脂鱼两种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及36种长江上游特有鱼类。
着急
刘飞说,有段时间研究越是深入,他心里越是着急。
为什么?因为与历史调查数据比较,赤水河江段鱼类群落结构发生了明显变化:中华倒刺鲃和白甲鱼等大中型鱼类在渔获物中的比例持续降低;圆口铜鱼等特有鱼类的比例逐年下降。
科研人员意识到,加强赤水河鱼类多样性保护与修复迫在眉睫。
自2006年起,中国科学院院士、水生所研究员曹文宣持续呼吁实施长江“十年禁渔”。2017年1月1日,赤水河率先实施“十年禁渔”,比长江流域重点水域全面禁渔早了整整4年。而这也被看作长江“十年禁渔”的先声。
这让刘飞很受鼓舞。他没想到,看起来琐碎、不起眼的研究工作竟和国家的重大决策如此紧密相联。那些十多年如一日、一次次野外考察获得的一个个鱼类早期资源监测数据,似乎都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对,就是那里!”顺着刘飞的指引望去,一处开阔的水面上,鱼群若隐若现。
2021年,刘飞就是在这片水域监测到一条极其珍贵的体长115厘米的长江鲟——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禁渔后首次发现如此大型的个体。它们能长到这么大,说明禁渔有效!”刘飞说。
经过十多年的生态修复,赤水河目前有哪些鱼类?
“放流的长江鲟游上来了,生长状况良好;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胭脂鱼、岩原鲤出现更频繁了;宽唇华缨鱼、伦氏孟加拉鲮、金沙鲈鲤等珍稀特有鱼类在水中觅食,金光闪闪……”刘飞如数家珍。
冷汗
船继续溯流而上,河道越来越窄,水流越来越急,群山也愈发险峻起来。
野外考察就是这样,很多工作必须到险峻地段才能完成。在赤水河中上游地区,山陡弯急。有一次,科研人员乘坐的考察车辆在转弯时突然失控,冲进了空置的民房!刘飞和同事惊出一身冷汗。对此,刘飞只是一语带过:“好在人没事。”
有时,为了获得一些鱼类标本,刘飞需要跟随当地渔民徒手攀爬到垂直落差近200米的峡谷深处,在黑咕隆咚的河里进行捕捞。峡谷非常陡峭,四处都是坚硬锋利的石头,没有路。因为野外工作经验少,有些研究生被摔得鼻青脸肿。
船继续往前,途经老村岩、仁友溪一带,踮起脚就能望见一处白色小楼。那就是赤水河观测研究站的驻地。2021年驻地落成,刘飞和同事在站内模拟自然河道的梯级流水养殖系统,建设了一处珍稀鱼类的人工繁殖基地。
针对长江鲟等珍稀鱼类恢复缓慢的问题,他和其他研究人员一道,依托赤水河良好的水域生态环境,创新性地采取引流和生态水文调度等措施,首次实现了人工放流长江鲟亲本在赤水河自然产卵并孵化出苗,这标志着长江鲟保护从人工保种向自然种群重建迈出关键一步。
孩子的画
在几个监测点取了网,船便掉头返程。
天色渐晚,斜阳洒在河面上,忽而金光闪闪,忽而色彩斑斓,令人陶醉,像极了河里的胭脂鱼。
色彩斑斓的胭脂鱼是小朋友的最爱。说起小朋友,刘飞高兴地掏出手机给大家看孩子的画。
因为常年在赤水河从事野外研究,刘飞与家人聚少离多。每次回武汉,他都会尽量多和孩子们在一起。周末,他喜欢带着孩子参观水生所的实验室和楼下的水生生物博物馆。孩子们对颜色漂亮、形态特别的胭脂鱼最感兴趣。
刘飞朋友圈里晒着儿子第一次放流鱼苗的视频,小家伙开心得不得了。他在手机相册里还存了许多幅女儿画的画,主题几乎都是“爸爸和鱼”。
在其中一幅画里,作为“科学家爸爸”的刘飞,穿的不是那件衣摆在风里飘荡的宽松衬衣,而是白大褂。旁边,一条五彩斑斓的胭脂鱼好像正腼腆地冲着他笑。
(实习生张鸿悦对本文亦有贡献)
记者手记
难能可贵的“长期主义”
在中国科学院赤水河珍稀特有鱼类保护与水生生物多样性观测研究站(以下简称赤水河观测研究站)深入采访的三四天,感触颇多。从曹文宣、刘焕章、刘飞等三代科学家接力扎根一条河、做一项研究,三十年如一日、矢志不渝地推动赤水河生态保护的“壮举”中,我们看到了一种极其可贵的科研精神——“长期主义”精神。
长期主义是一种尊重科学规律、不为短期诱惑所扰、不以一时成败论英雄的价值取向,是一种认准的事情就坚决做到底,咬定青山不放松、持之以恒不罢休的研究韧劲。科学研究不是昙花一现的盛宴,那些具有重大、深远影响的成果,往往都需要经历长时间攻关、长周期积累的过程。
贵州深山里的“中国天眼”,从1994年首次提出设想,到2016年正式落成,历时22年之久;北斗导航系统从1994年起步建设,到2020年完成全球组网,三代航天人接力奋斗了二十六载。许多“国之重器”的诞生,背后都是科研团队长期孜孜不倦的坚持;许多重要成果的产出,往往都交织着“十年磨一剑”的故事。
赤水河生态多样性研究也是如此。正是因为有老科学家曹文宣几十年的跋山涉水、奔走呼吁,有刘焕章、王剑伟等中生代的接力推进,有“80后”刘飞、秦强不断把研究推向深入,这项研究才得以成系统、成体系,才得以为国家政策的制定提供科学支撑。
一代代人的长期坚持,背后既需要科研人员自身不急功近利、不为浮华所扰、保持研究的韧劲,也离不开所在单位宽容失败、支持长期主义的良好科研生态。没有这种生态,科研人员无法沉下心来做长周期的研究;具备这种生态,科学家的情怀与理想才能得到伸展。
令人欣慰的是,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一代代科学家在赤水河所做的科学系统研究,越来越展现出不可替代的价值。这项漫长的研究工作及其社会影响对赤水河生态修复成效的推动,也获得了赤水河流域各级政府和人民群众的广泛好评。
令人欣喜的是,继曹文宣、刘焕章、刘飞等三代科学家之后,我们又看到何雨琦、孔秋宏等“00后”研究人员的加入。这些青春的面孔正在前辈们的带领下,接续从事更进一步的工作。赤水河第四代“珍稀鱼类守护人”已经启航。
“功不唐捐,玉汝于成”,期待在“长期主义”精神激励下,赤水河观测研究站产出更多、更好的科研成果;期待在更多科研单位看到这种包容“长期主义”的良好科研生态。
(本版图片由水生所提供,郭刚制版)
《中国科学报》 (2025-10-15 第4版 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