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京在柽柳试验田。冯丽妃/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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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冯丽妃

初夏的细雨零星落在渤海湾，距离海岸线20公里的河北沧州海兴县小山村山西洼，一片茂密的柽柳林舒展着叶片。林下，悠闲踱步的大白鹅啄食着谷粒，时而昂首发出“嘎嘎”的欢叫，为这片曾经的不毛之地增添了几分田园诗意。

“这可是咱河北省最大的人工柽柳林！看这长势，今年柽柳的胸径至少能再长半厘米。”中国科学院遗传与发育生物学研究所农业资源研究中心（以下简称遗传发育所农资中心）党委书记刘小京轻抚着树干，自豪地对《中国科学报》说。

时光倒回20年，这片林地还是一片盐碱荒滩，“春天白茫茫，冬天空荡荡”。当初，刘小京带着团队要租下这片地时，村民们直摇头：“这地种啥死啥，你们能让它长草就算有本事，要啥钱嘞？”

刘小京偏要让荒滩“长本事”——不仅要种，还要种出特色来。如今，他在盐碱地上播下的“特色农业梦”，已然开花结果。

一个“百宝园”

“这片柽柳林，姓‘刘’，名‘海柽’。”遗传发育所农资中心研究员、海兴试验站站长郭凯向《中国科学报》娓娓道来。它们中的许多树都是从2005年刘小京选育的第一株母树上扦插繁育而来，大家希望它们在海边的盐碱地上扎根，变得茂盛。

20年前，河北省的农业科研正面临挑战。彼时，经过农业科技“黄淮海战役”，该省大面积中低产田治理已初见成效。但滨海盐碱地仍是“最难啃的硬骨头”——海兴县的盐碱地土壤含盐量高达10‰以上，连耐盐的碱蓬草都难以存活。当地人常说，“扫盐土，熬盐吃”“旱了收蚂蚱，涝了收蛤蟆，不旱不涝收碱嘎巴”。

“土地绿起来，才有其他可能。”做了多年棉花研究的刘小京锁定乡土盐生植物柽柳——不仅耐盐碱、抗旱，还能改土培肥。

20年光阴，昔日的“小树苗”已长成胸径超10厘米的乔木，织成了河北省最大的柽柳林。

它们不仅是“绿屏障”，也是一座“生态银行”：有的树形如柏，可作为景观树；有的叶片含多糖、树干长“灵芝”，能提取药用成分；有的可作为硬杂木，加工成阻燃板。

国外专家考察时建议用林子做碳汇交易，有人出价200万元求购这片树林。但刘小京摆摆手：“这是科研的‘根’，不能卖。”

这片林子远不止柽柳。刘小京带领团队打造了一个真正的“百宝园”：从国外引进的玫瑰姹紫嫣红，刺槐垂下雪白花串，罗布麻可制茶，二色补血草可入药，叶用枸杞用于喂养母鸡可产出高附加值“枸杞蛋”……林下有白鹅，水塘养鱼苗，物种丰富度实实在在超百种。田园风光吸引了不少年轻人来林子里拍婚纱照。

“我们这里的物种丰富着嘞！”走在田边的小路上，刘小京嘴角和眉梢的皱纹形成的“五线谱”不由得奏出欢快的乐章。

20年前初来乍到，他们住5元一晚的招待所，后来在四面透风的两间简易平房里喝苦咸水、吃咸菜疙瘩，谋划着怎么让这片地长出“金疙瘩”——最终不毛之地改头换面为200亩郁郁葱葱的海兴试验基地。当年，村民说啥也不收租金的盐碱地，如今租金已经涨到一亩地300元。

而一路之隔，未治理的盐碱滩仍白茫茫一片，碱蓬稀疏。

一个“吃”字

柽柳林深处，一座温室大棚格外醒目。刘小京推开银色铝合金门，冰菜鲜嫩欲滴，西红柿挂满黄花，花椰菜长到齐膝高……各种长势喜人的蔬菜跃入眼帘。

“盐碱地的蔬菜自带咸鲜。炒菜不放盐，源自纯天然。”刘小京说着，随手摘下一片冰菜塞进嘴里。记者照做，入口瞬间，“鲜咸脆爽”在舌尖迸发。这种有机蔬菜中的“贵族”市价每斤35元，还是生产化妆品的原料。

“盐碱地的瓜果蔬菜好吃是有道理的。”刘小京解释说，“盐碱地的作物通过‘无机渗透调节’，能从土壤中吸收丰富的钠、钾、钙、镁离子；在盐碱逆境胁迫下，又会通过‘有机渗透调节’合成更多糖分、氨基酸和黄酮类等次生代谢物，不仅提升口感，还具有抗氧化等健康功效。”

荷兰一位专家尝过海兴盐碱地的西红柿后，连连惊叹：“这么好吃的蔬菜，为啥不多种？”刘小京的回答很干脆：“我们是搞科研的，不是搞商业的。技术储备到位，等国家需要时随时能拿出来。”

“谁也离不了吃饭，得吃饱、吃好。”刘小京说。他十分认同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李振声院士的一句话：“农业部门要考虑今天和明天的事，而中国科学院则‘要考虑后天的事’。”

这种“超前思维”贯穿了他的科研生涯。刚到海兴时，春天播下的种子被盐“齁死”，夏天雨水过后野草疯长。刘小京联想到老乡建房时会在地基上铺设秸秆隔碱，就琢磨“能不能深埋秸秆隔盐”。于是他带着团队把秸秆翻入20厘米土层以下，像给土地铺了层“隔盐被”，有效抑制春季返盐，冬小麦从绝收跃升至亩产800斤。

环渤海低海拔的平原地区，淡水资源匮乏，但地下咸水资源丰富，能不能利用这些咸水改良盐碱地？了解到北京师范大学曾利用海冰获取淡水，刘小京在2005年河北省科技厅组织的“十一五”农业攻关讨论会上，提出冬季咸水结冰灌溉的思路——含盐量不同的咸水，冰点不同，冬季咸水结冰后盐分分离，春季咸水冰先融化入渗，之后微咸水和淡水再融化入渗，让耕地脱盐。

这一“反常识”的设想起初饱受质疑，但刘小京没有放弃，他带领团队在数九寒冬住窝棚，结合鱼塘台田和条田模式“以盐治盐”，把土壤盐分从10‰降至3‰，棉花、菊芋、甜高粱、海滨锦葵等作物破土而出。

2013年，“渤海粮仓科技示范工程”启动，刘小京担任项目首席科学家，牵头治理环渤海地区4000万亩中低产田和1000万亩盐碱荒地。过去的技术积累发挥了关键支撑作用，耐盐品种、咸水灌溉、秸秆还田等技术大幅推广，增粮200多亿斤，圆满完成目标任务。

“科研就像种地，顺境时深耕细作，逆境时蓄势待发，时间会给出答案。”刘小京常对学生说，“我们不做‘短平快’，要做技术储备，就像造原子弹——平时潜心研发，一旦国家需要，随时能拿得出、用得上。”

刘小京1966年出生在河北邢台宁晋县宋家庄村一个农民家庭，儿时的记忆与土地紧密相连。年少时，他和小伙伴用土坷垃打仗，下河摸鱼，一起背着筐、拿着镰，给兔子、牲口割草。收获季节，他和家人一起割麦子、摘棉花、掰棒子。从上大学开始到现在，他和农业打交道40多年。

今年59岁的刘小京已经雪染双鬓，但仍心系老百姓饭碗里的变化。小时候，他虽没饿过肚子，但以玉米面、高粱面等粗粮为主，只有在过年过节时才能吃上一顿肉馅饺子。而如今，物质极大丰富，随之而来的却是肥胖、心脑血管疾病等健康问题，国家也开始大力倡导健康饮食。

“为了一口吃的，你看我们需要做多少事情，衍生出多少行业，社会才能发展。”刘小京感慨。如今，即将退休的他仍惦记着“后天的事”：“盐碱地治理不能只盯着产量，还要考虑生态和谐，让老百姓吃得安全、健康。”

此外，他还在谋划打造“盐碱地原始创新策源地”，将优质农产品与现代化农业设施，甚至区块链结合起来，让贫瘠的盐碱地上也能有高附加值的特色农业。

一棵大树

刘小京的“农业梦”不只在海兴。他曾连任20多年南皮试验站站长，做过设施农业栽培、病虫害防治、耐盐碱种质选育与推广、分子设计育种基地建设和国家农业科技园区建设，相关研究和技术更辐射至内蒙古、新疆。有人问：“你到底做啥？”他回答说：“农学。”

在他眼中，农业本就是多学科交叉的领域。2009年，刘小京与遗传发育所原所长薛勇彪同住南皮站一间宿舍。他们深夜“论道”，提出“大树哲学”：基础研究是树根，农业生产是树冠，试验站则是树干——上传下达，把基础研究的成果传达到农村开花结果；再了解生产当中的问题并通过基础研究解决。

次日，他们一起去海兴考察，薛勇彪看着白花花盐碱地上的绿洲感叹：“小京，你说得对。你们就是‘研发和应用’中那个关键的‘和’字。”那次考察后，薛勇彪调用所里经费，给农资中心拨款专门用于耐盐小麦和咸水灌溉技术的示范推广。

教育弟子时，刘小京要求“心怀家国，不离农田”，要能静下心来把本职工作做好。“刘老师总说，我们生在这个社会，生在了中国，一定要为国家、为社会做好服务。”学生郭凯说。

刘小京还教育学生，科研不能目的性太强，要找点“发呆的时间”，做点“无用的事”。所谓“发呆的时间”就是要有思考，所谓“无用的事”，就是人家不愿意解决的真问题。否则，机会真的来了，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如今，刘小京培养的40余名学生遍布国内外，他希望学生们能把最先进的科技用到农业这个最古老的事业中。他的巴基斯坦博士生沙赞说：“未来我要把技术带回祖国，治理盐碱地。”

明年即将退休，刘小京却闲不下来：“我想找100亩地，生产点健康食品，让大家吃得健康。”

临别时，记者问：“您最自豪的是什么？”刘小京回答：“选择了农业，干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