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宇彤 来源:中国科学报 发布时间:2025/5/19 10:0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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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所“唯二”的女性和她们的奋斗

 

1957年1月15日,一场巨震从哥伦比亚大学席卷整个物理学界:宇称不守恒定律被成功验证!

水泄不通的演讲厅内,人们想尽办法抢占一席之地,见证这一历史时刻。熙攘人群中,在场唯一的女科学家,从容地站在大厅中央——她就是被誉为“东方居里夫人”的物理学家吴健雄,也是本场新闻发布会的主角。

然而,这位验证了宇称不守恒定律的女性,却遗憾地与诺贝尔物理学奖擦肩而过。

“我十分怀疑,难道微小的原子和核子,数学的表征或者生物的基因分子也会对男性和女性有不同的偏好吗?”1964年,面对科学领域的性别不公,吴健雄在麻省理工学院的研讨会上犀利发问。

2025年3月9日,在话剧《春逝》的舞台上,“吴健雄”这句有力的诘问,直击台下778位女科学人的内心,与60多年前那场研讨会产生了时空共振。

《春逝》是“话剧九人”剧团的民国知识分子系列作品之一,讲述了1935年,以中国首位物理学女博士顾静徽为原型的顾静薇,和以吴健雄为原型的瞿健雄在中央研究院物理所(以下简称物理所)的短暂交集,如何影响彼此一生的故事。

自2020年首演以来,《春逝》已经演出了158场,收获8.9的豆瓣评分。该剧于5月9日至6月1日开启2025年度收官演出,热度始终不减。可见,那些在历史与戏剧舞台间穿梭的追问,仍深刻地影响着当下的女科学人。

《春逝》“女科学人”专场剧照(“话剧九人”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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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

“没有老师,没有战友,没有战壕,你还是要做这件事?”“我还是要做这件事。”

话音刚落,台下传来隐约的抽泣。这一场是《春逝》的重头戏。

物理所的实验室内,瞿健雄兴致勃勃地表示,她想研究难度极大的粒子物理,却被顾静薇泼了“冷水”:国内缺乏资金和设备,极有可能耗尽一生,都一无所获。

“物理是为了回答问题,不是逃避问题。”舞台上,瞿健雄平静地昂起头。灯光明灭,在悠扬婉转的评弹唱段中,观众情绪逐渐推向高潮。

“她(吴健雄)是江苏太仓人,24岁出国留学,成为了哥伦比亚大学物理系的第一个女教授,她的实验证明了震惊科学界的‘宇称不守恒理论’,她在制造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中负责核裂变反应的研究工作。”编剧朱虹璇在演讲中分享了《春逝》的创作历程。但这样一位科学家,历史资料却寥寥无几。

朱虹璇不理解,也不甘心,“成为物理学家前,青年时期的吴健雄是怎样的人?”

怀揣着对人物的好奇,她一行行、一字字地检索,终于找到了吴健雄在1964年研讨会上的发言,以及短短两行记录,“吴健雄女士,曾于1935年至1936年任职于中央研究院物理所,担任助理研究员,她的指导老师顾静徽是物理所当时唯一的女性研究员。”

顾静徽是另一位被历史遮蔽的女性。1929年成为美国物理学会会员,1931年毕业于美国密歇根大学研究院,获物理博士学位,成为我国近代史上首个获此学位的女性科学家。回国后,她一边在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任研究员,一边在母校上海大同大学从事教学工作。

然而,关于她的史料更少,学术论文、几张大头照,以及一张1930—1931年度巴伯奖学金获得者的合影照片,零碎地勾勒出她的一生。

(注:“巴伯东方女子奖学金”由美国密歇根大学于1917年设立,专为亚洲女性提供留学机会,资助了包括吴贻芳、周贞英、丁懋英、高兆兰、王承书等多位中国女科学家,至1955年,全球284名获奖者中,中国女性占130人。)

一段空白的历史画卷在朱虹璇脑海中徐徐展开:物理所唯二的女性,年长的一位刚结束异乡的漂泊,成为中国首位物理学女博士;年轻的一位胸怀壮志,即将远渡重洋,在国际核物理领域大放异彩。

在满是男性的物理所,两位女科学家短暂相处的一年里,是否有相同的期待和困扰?会碰撞怎样的火花?又将如何点亮彼此往后的人生?一段简单又温柔的故事渐渐有了雏形。

两个人、一束光

“做一行,要有一行的专精。”舞台上,年仅23岁,初到物理所的瞿健雄,白衬衣、西装裤,打着领带,响亮的言语中满是青年人的意气风发。

站在一旁的顾静薇则是另一番模样:旗袍、高跟鞋、时髦的卷发,喜欢赏诗词、听音乐、品红酒,有着浪漫的生活情趣。

在《春逝》中,两人的初识并不愉快:瞿健雄不认同顾静薇,认为她忙着相亲、不求上进;顾静薇也常被性格耿直、不顾他人感受的瞿健雄“怼”得哑口无言。

民国中期,研究理论物理的人、做粒子研究的人,都是少数,女科学家更是凤毛麟角。因此,性格大相径庭的两人,面临着相似的困境:《春逝》中,物理所没有女厕所,椅子又太高——身材并不高大的顾静薇不得不穿高跟鞋,获评“最佳教师奖”后,学校却只准备了给男性的领带作为礼物。瞿健雄尽管在“庚款留学生考试”名列榜首,却被质疑“派个女学生去学物理,不是浪费钱吗”,被第二名的男学生取代出国。

理想与现实的屡屡碰撞中,话剧张力被无限放大。

气馁的瞿健雄一度想要放弃物理,却被顾静薇阻拦。“你躲回老家,不公平的事就会消失吗?”顾静薇耐心地说,“乐观一点,才能对宇宙保持好奇心”、“她们给我们开的路,已经把我们送到这里了”。

时代的褶皱里,被忽视的女性、和她们被忽视的需求与呐喊,都在《春逝》的舞台中被温柔地展开、抚平。

激烈的话剧冲突外,现实中的顾静徽和吴健雄,相遇、相知有着更玄妙的命运色彩。

1934年,南京国立中央大学,以刻苦努力出名的吴健雄,在居里夫人学生施士元的指导下,完成毕业论文《晶体中X射线布拉格衍射方程的验证》,满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抱负。此时,大洋彼岸的另一端,从事光谱系强度分布研究的顾静徽,获得了1930-1931年度巴伯奖学金,已在理论物理领域崭露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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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1931年度巴伯奖学金获得者的合影照片,一排最右为顾静徽(图源:密歇根大学Bentley图书馆网站)

回国后的顾静徽,在和中央大学化学系毕业生程崇道交流中,得知吴健雄“智慧高,能力强,做事认真,性情和善”,便将其招进物理所。

她们志趣相投,都醉心于探索原子内部的奥秘。历史上,她们的核物理研究室位于物理所的地下室,只有八十平方米,昏暗潮湿、终日不见阳光,通风设备也极差。尽管简陋,但却“是我们核物理的未来”。

好景不长,随着战事迭起,物理所宛如滔天巨浪中的一叶孤舟,研究工作接近停摆。顾静徽不忍心让吴健雄“再跟自己厮守在一起”,力荐她出国深造,寻找更广阔的天地。

《春逝》结尾,顾静薇写信告别,“世人的眼光或许分男女,微小的原子同核子却不会。我们的努力,终究是能被看见的。”

一束光,点亮了舞台。二人在物理所的实验室初遇,也就此分别。

旗袍与珍珠项链

“她的意志力和对工作的投身,使人联想到居里夫人,但她更加入世、优雅和智慧。”吴健雄的博士论文导师、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塞格瑞曾如此评价。世人眼中的吴健雄,常常身着旗袍,发髻整齐,戴着一条珍珠项链。

而在创作团队的精巧构思下,《春逝》舞台上的瞿健雄,着装经历了从衬衫领带到旗袍的转变。

“我理解的她,天分很高,也得到了许多鼓励,当她面对性别不公时才会格外气愤,她穿衬衣和裤装可能是一种反抗。”瞿健雄的饰演者路雯告诉记者,舞台之外,她也是北京交通大学环境学在读博士生,从《春逝》首演,她和瞿健雄已相伴五年。在她心里,瞿健雄带着一种执拗的天真,“她的学习能力很强,随着和顾静薇关系的缓和,她也学着像顾静薇一样穿上旗袍,学着用更温和的方式抗争不公。”

除了性格的转变,创作团队还设计了更多细节:略微低沉的嗓音、顾静薇送的珍珠项链,以及路雯从自身科研生涯中延伸的灵感:“我自己做科研,我觉得一切都要井井有条,所以当瞿健雄和顾静薇争吵后,她会下意识整理书桌上散乱的报告。”这些难以察觉的细节让舞台上的瞿健雄更加血肉丰满。

在顾静薇的塑造中,也埋藏着诸多巧思。

“这两个角色非常鲜活,各有其特点,有的反差还很大。”女科学人专场中,中国科学院院士王志珍也在台下,“顾静薇如此勇敢坦率,在报纸上刊登征婚启示,公开择偶标准,包括面相俊秀、中段身材,经济独立,对于女子的情爱专而不滥、诚而不欺,精神饱满,有高尚的人格等,在今天看来也是超乎一般女孩子的。这体现了顾静薇的三观,她寻找这样的伴侣,因为她自己正是这样的人。”这是一则1931年7月刊登于上海《民国日报》的征婚启事,被朱虹璇发现,巧妙地搬上《春逝》的舞台。

此外,瞿健雄和顾静薇闲暇之时,在实验室跳舞的画面也让王志珍印象深刻。“我经常告诉我的学生们,一定要学会调节工作和生活的节奏,跳舞确是一种好方式,可使心情愉悦、精神饱满。”

人物互动外,地道的方言、悠扬的评弹、中西交融的实验室布置,以及专门设计成物理所丛刊的场刊,都让《春逝》的舞台更加扎实,情感的传递更加细腻。

这也是朱虹璇的愿景。

“我想让更多人知道她们,不仅仅是知道她们的成就,更是关注她们的来处,她们走向高峰之前曾经走过的那条曲折的路。不是灭绝人性的女强人,更不是依赖于男性,而是两名女士在涓滴细流一般的陪伴中给予彼此信念与力量。”她轻轻顿了顿,“这就是《春逝》的故事。”

崎路同行

“搞戏的,和搞科研的,谁更穷一点还真不好说”、“搞物理的人,竟然有休息日”……3月9日,在《春逝》举办的“女科学人专场”公益演出中,一些隐秘的笑点被很多女性科技工作者轻松捕捉。

“健雄她像一支利箭,聪慧坚定、勇敢无畏,直奔目标。”回看五年与瞿健雄相处的点滴,路雯对角色也有不同的认识,“刚开始演出时,我也在做科研,冬夜里结束实验,一个人走在漆黑的路上,非常害怕,但想到这条路瞿健雄能走、顾老师能走,我觉得我也可以。”

但随着科研工作陷入低谷,有些时候,路雯也会“嫉妒”吴健雄的“幸运”,幸运地找到喜欢的方向,幸运地取得诸多成功。“后来,我开始在《对称性破缺》中饰演留美时期的吴健雄,才明白这不是幸运。她比任何人都要努力,才获得这些成果。她像一座大山,承载很多,但屹立不倒。”

再回到《春逝》舞台上时,路雯感受到直击心灵的震撼。风雨飘摇的时代里,吴健雄明知前路艰难,但依旧义无反顾地前行。“她是树一样的女性,箭可能会被打断,但树始终昂扬生长,无论有多少伤痕,还是会长出嫩芽。”路雯说。

谢幕时,在瞿健雄与顾静薇的舞步中,“献给崎路同行的你”慢慢浮现在幕布上。台下掌声雷动,泪眼盈盈。

“《春逝》中的一些情节会让我想到自己的科研经历,比如话剧中物理所经费不足等问题。”观众、医学在读博士生小刘告诉记者,“第一次看《春逝》时我才研一,连科研的门还没有入。一路走到现在,感觉故事中的两位女士好像平行时空中的灯塔,让我看到了自己想成为的样子。”

此外,女科学人专场也邀请一些优秀的初高中生。“我特别能理解瞿健雄,一句‘你的实验数据有错’就能立即让怒气冲冲的她冷静回头。”华夏女中初一的肖景芸告诉《中国科学报》,“我很喜欢生物,我做的生物实验也需要反复比对数据,每一个实验环节如果要做到尽善尽美,真的需要付出非常多的心血。”

剧场大厅内,还贴着更多的留言:“科研顺利、顶峰相见”、“看见自我、忠于自我”、“春日将逝,永远向往夏天的来到”、“大雨向下、女性向上”……

“让更多观众了解民国时期的女性科学家,有意义,有价值,有必要。”看到两位女科研工作者的故事被搬上舞台,王志珍倍感欣慰,“只有懂得历史才能更懂得今天。这两位女科学家的积极、乐观、执著、潇洒、优雅,火热地感染着我们。希望现在的我们,特别是女孩子们要更勇敢、自信、自立、自强,在科学研究和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要独立思考,勇敢地去选择并尝试你喜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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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逝》剧照(“话剧九人”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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