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现代城市被“千城一面”所困扰，来自西安的一支科研团队坚持回望历史，从历史建筑与古城图纸中，寻找古人的“营城密码”。

“我们中国本土城市规划研究团队历时十余年，整理了全国6000余幅城市图、万余篇历代规划建设文献，旨在从每座城市独特的‘基因’中，挖掘提炼被遗忘的营建智慧，用古人的哲学理念指导今天的中国城市规划建设。”

不久前，在“全球化进程中的城市问题与城市哲学的中国式建构学术研讨会”上，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城市发展与现代交通学院执行院长李小龙的发言引起不少参会者关注。

古人有哪些超越时代的城市规划建设智慧？这些智慧如何与现代设计对接？学术成果又如何走出象牙塔？带着这些问题，《中国科学报》专访了李小龙团队。

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李小龙团队合影。受访者供图

寻根：构建“中国城市规划基因库”

在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城市发展与现代交通学院会议室，整整齐齐摆放着2015年出版的18（卷）本《中国城市人居环境历史图典》。李小龙介绍道：“这是导师王树声教授从2002年起，带领团队师生从历代典籍和各地遗产中搜集、整理中国城市规划经典文献和实证案例，十多年如一日，最终形成的关于中国本土城市规划经验体系挖掘与理论总结成果。当时我是团队的一名博士生，有幸参与到这项工作中。”

在王树声看来，中国城市规划的实践历史悠久，几乎每一座城市都积累了深邃的规划经验，它们就蕴藏于城市的空间遗存以及各类文献史料之中。特别是，中国有修志传统，每一个地方都有完备的地方志，较完整地记载了当地城市的规划建设实践、人物和思想。此外，城市图、碑刻、建筑遗存等，共同构成了世界城市规划领域中独树一帜的“中国样本”。

“欲明中国城市规划传统，就需要回归中国历代规划人物力求解决的核心问题，需要认识历代规划人物如何在共同的山川空间中谋划营建。”李小龙表示，团队的研究工作正是基于人居科学视角，以“人与环境关系”重要理念和重大创造为线索，以中国城市规划实践中的现实问题为导向，并重视地方城市的规划经验。

研究之初，晦涩的文言文成了工科团队的首个“拦路虎”。“我们凭着热爱，请教长者、自学钻研，渐渐大家都能较为精准地将古籍中的文言文识别出来，并‘翻译’成现代规划语言。”李小龙回忆道。

历经十余年，团队的研究足迹覆盖了全国1400余座城市，从海量文献中凝练出3700余条经典规划设计经验，最终建成了体系完备的“中国城市规划历史经验数据库”。

该研究将中国传统城市规划建设的经验智慧系统总结为十大方面：中国城市人居环境的基本概念，结合自然山水的城市规划，城市人文空间规划，城市古迹保护与文化传承，经济繁盛时期的城市规划，城市建筑与风景的营造理念，城市生态环境的保护与修复，城市规划建设中循吏的贡献，城市规划的“文人+匠人”模式，城市规划建设中的中华美德。

传承：让古籍里的智慧“开口说话”

拥有了庞大的数据库，团队工作进入了更关键的阶段，将静态史料转化成“古为今用”的设计原理与方法。

“这好比在浩瀚古籍中，打捞起古人智慧的碎片，再进行系统拼图，最终形成能指导当代实践的设计理念。”李小龙解释道。

自2017年起，团队在《城市规划》杂志开设“继承与创新”学术专栏，以“一期一概念”的形式进行“历史经验的现代转译”，至今已连载百余期。

他举例说，古人将河流转弯处所形成的波涛壮阔的回旋水势称为“回澜”，并善于结合这种特殊水势形态进行“回澜塔”“回澜阁”等文化建设，创造一方胜景。“这并非偶然，其中蕴含着深刻的水文观测技术与景观营造思想。”李小龙坦言。

更让团队震撼的，是古人在空间叙事上的匠心独运。在调研陕西华阴西岳庙时，他们发现了一条精妙的“叙事轴线”：从建筑群层层递进、逐级而上，到达制高处凭栏远眺，华山主峰如一朵莲花，在预设的视野中豁然呈现，“山-城”轴线秩序宏阔、境界高远。返行途中，华山时而出现在桥头，时而镶嵌于门洞，时而露头在影壁上，仿佛一部精心编排的“空间小说”。

李小龙激动地回忆道，“那一刻，我们与千百年前的设计师产生了跨越时空的同频共振，深刻体会到了何为‘欲扬先抑’‘起承转合’的东方美学。”

在理论指引下，团队得以更深刻地理解这些城市，并挖掘其潜藏的社会价值。同时也体会到，古城保护远不止于保存孤立的古建筑，更包括那些散布于城乡中的结构性遗产，如历史轴线、标志性的风景视廊，以及一系列承载集体记忆的空间节点。

团队在调研古代石碑。受访者供图

“基于多年研究，我们逐渐认识到，不能仅以城墙为界去理解一座城。事实上，每一座传统城市都与周围的山水环境融为一体，王树声教授将其概括为‘山水人文空间格局’。”李小龙进一步阐释，“城墙之内，是‘身之所处’，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场所；而城市之外，还存在着一个由近及远的圈层：出城可达的郊野胜地、园林景观，构成‘行之所达’；从城市内外远望山形水势，于‘目之所览’触发‘心之所感’。中国传统城市，正是这样一个身心与自然相融的多层空间结构。”

目前，李小龙与团队正配合国家住建部，开展历史文化名城的保护规划、评估、督察检查工作。“这本质上是在用先贤的经验智慧指导当代实践，既挖掘古城背后的故事，也科学推进遗产保护。”他强调，运用这种整体性思维开展规划与保护，意味着不再简单以城墙为界“内外分割”，而是将整座城市视为一个有机的生命结构。

此外，李小龙也指出，留存至今的城乡遗产在某种程度上恰好符合“幸存者法则”，它们是历代文人和匠人不断用心经营、试错、迭代之后的珍贵样本。“我们是从这些代代赓续并留存下来的建设杰作中反推经验、总结教训。正因如此，我们更应系统梳理、认真解读这些穿越时空而来的营造智慧。”

出新：研发规划传承应用程序

如今，团队的研究成果已成为许多规划院和高校的参考资料或教材。“在做规划设计前，先看古人怎么做，已成为一种自觉。”李小龙感慨，“这正是团队多年来坚持努力的方向”。

值得一提的是，在王树声所开创的研究体系基础上，团队中的多位青年教师也展现出卓越的传承与创新能力。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教授崔凯聚焦隋唐长安城规划建设的系统性研究，在古今空间结构分析与里坊考证再现方面取得重要突破；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教授严少飞深耕于中国古代文化遗产保护领域，对传统保护理念与技术进行了深入梳理与当代转译……

他们的工作不仅延续了团队的研究脉络，更在各自方向上形成了具有影响力的新成果，体现出这一学术传统持续的生命力与时代价值。

面向未来，团队正致力推动科普传播与科技融合。他们与媒体合作，向大众解读名城背后的人居智慧，并关注学科交叉领域的新技术发展，积极探索和研发“城乡山景资源智能识别”“山水环境中的登临揽胜点、视域易察点发掘”等一系列规划传承技术。

“我们希望让古籍里晦涩的营城智慧文字活起来，转化为人们可感、可用的应用程序。这不仅是为了专业规划人员，更是为了对脚下土地怀有好奇和热爱的每一位普通大众。”李小龙满怀期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