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丽妃 来源:科学网微信公众号 发布时间:2025/11/14 20:2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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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奖得主莱因哈德·根舍:我对中国学生印象极佳

 

讲台上,莱因哈德·根舍目光扫过台下在座的青年科学家,一只手扶着演讲桌微微用力,另一只垂握拐杖的手轻轻抬起,食指指向观众席中央:“宇宙中还有太多精彩等待你们去发现!”

一片掌声中,他走下香港桂冠论坛2025的演讲台,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坐上轮椅,经过走廊,出了演讲厅,来到等候采访的记者面前。

莱因哈德·根舍图源:香港桂冠论坛2025

莱因哈德·根舍,这位73岁的德国天体物理学家、诺贝尔物理学奖与邵逸夫天文学奖双料得主,因发现银河系中心存在超大质量黑洞而享誉世界。

几年前,根舍接受了髋关节置换手术,几天后便能下地行走。但他因术后第一年频繁出差、疏于康复训练,脊柱底部及背部肌肉恢复成了长期困扰,至今仍需依靠轮椅代步。即便如此,他仍坚持每天不懈工作,依旧走出国门,用拐杖撑起身体和世界各地的青年们对话。

古稀之年的根舍依旧思想锐利。他坦言天文学之路的成功得益于两位“伯乐”,也坦诚分享他对科研方向选择的“法门”、对大科学时代青年如何突围的思考,以及对席卷科研界的AI浪潮的深切忧虑——“它绝不能成为合作伙伴”。根舍还提到对中国学生印象极佳,认为“他们勤奋、专注、求知欲强”。

近日,根舍接受本报记者采访。以下是主要内容。

1 从考古迷到黑洞猎手

《中国科学报》:在你的职业生涯中,有哪些酸甜苦辣?

根舍:

首先,我想说,我在天文学领域的这段时光——我不想称之为“职业生涯”,而更愿意说是“一段奇妙的旅程”,总体上是非常美好的。

甜的时刻当然是取得重大突破——像我们最近在智利取得的成果,这类成果很多年才出现一次;苦的时刻则是精心设计的实验遭遇失败,或者发现某个想法行不通,你必须重新开始。但这就是游戏的一部分。幸运的是,我只停止过一个实验。

我想强调的是,我极其幸运地拥有两位杰出的导师,如今人们常常忽视导师的重要性。我的第一位导师是我的父亲,他是一位实验物理学家。小时候,我想当考古学家,研究罗马、希腊、埃及……我努力学习所有与考古学相关的知识,那段时光非常愉快。但后来我意识到,这些主要的古文明已经被深入研究过了,剩下的考古工作大多集中在丛林地区,而我讨厌蛇和蚊子,我就放弃了(笑)。当我表示想学更多物理知识时,我父亲非常高兴,他为我创造了做实验的条件,让我十六七岁就开始做各种物理和化学实验,甚至开始学习量子力学。

第二位更重要的导师是查尔斯·汤斯。他是一个真正伟大的人,因发明激光和微波激射器而获得诺贝尔奖,还曾影响五位美国总统。冷战初期,他成功阻止了“星球大战”计划的实施。要知道,20世纪90年代,美国总统里根确实想推进该计划,这意味着搭载MX导弹的大型卡车将在美国境内行驶。你能想象吗?携带千兆吨级核弹头的火箭在普通车流中穿行,一旦发生事故,后果不堪设想。

总之,汤斯是一位非凡的人,他极具精神追求。从他那里,我学到了很多关于人性的东西,而不仅仅是物理学。汤斯教会我:即使在激烈的科学竞争中,也要保持对他人的尊重。这对我影响很大。

莱因哈德·根舍图源:香港桂冠论坛2025

2 大科学时代“突围”之道

《中国科学报》:在当前的大科学时代,全球有许多大型天文学合作项目,比如甚大望远镜、平方千米阵列、事件视界望远镜等。你如何看待这种合作模式的优势?

根舍:

关于这些大型合作项目,天文学界对此有不少看法。这类合作往往涉及更多人员、更大型的设备。我曾参与过阿塔卡马大型毫米波/亚毫米波阵列(ALMA)和切伦科夫望远镜阵列(CTA)两个覆盖不同光谱范围的项目,发现它们的运营模式差异很大。ALMA的运营方式与大多数传统天文台类似,而CTA的团队协作则更像一个紧密的联盟。

其中的最大优势是,从一开始我们就有能力承担风险,不必每年都为经费发愁,我们可以在仪器安装上冒险尝试。但如果团队里总是有人员频繁变动,后续工作会受到很大影响,导致进展缓慢。或许可以将大型项目拆解成若干小型单元,以便小型团队承接。

《中国科学报》:青年科学家如何在天文学大型合作项目中崭露头角?

根舍:

首先,在大型合作项目中,让每个参与者都感受到自己的贡献对整体项目至关重要,让大家真正有团队归属感,这一点非常重要。15年前,我们就通过相关流程确保参与者能在论文中署名,明确各自的贡献。

对于青年科学家来说,我的建议是,选择一个你能深入理解的领域,掌握一些其他人不知道,但对实现特定目标至关重要的知识和技能。从事科研工作必须有热情,要对自己研究的内容充满兴趣,这样才能坚持下去。

尽管我非常欣赏那些大型项目,但我更喜欢组建小型团队开展研究。我们团队一直保持在45到50人的规模,包括近15名资深成员和50名学生,同时有一些外部合作者,但数量不多且关系紧密。我们努力为学生和博士后提供展示自己的机会,让他们获得足够的关注度。

《中国科学报》:你刚才谈到选择一个领域深钻,如何锻炼选择研究方向的眼光?

根舍:

我的经验是,要广泛阅读,不局限于现有的知识。或许某天,你会发现别人的知识可以借鉴。

我有个朋友读完博士学位之后,我开玩笑地和他说,如果我有40年的时间,每4年拿一个博士学位,我可以拿10个。实际上,通过广泛阅读和积累,你能比其他人更早掌握关键知识。

3 AI不是伙伴,警惕思考惰性

《中国科学报》:如何看待人工智能在天文学和其他科研中的应用?

根舍:

很多人觉得用AI做研究很简单,比如训练它识别螺旋星系和椭圆星系的颜色特征。但我对此持保留态度。问题在于,如果AI犯错,有时你根本察觉不到。更严重的是,AI会让人们觉得它能提供所有答案,从而停止独立思考。

在教育领域,已有学生用AI代写论文,教授无法分辨真假。这意味着传统的书面考核正在失效,未来可能不得不回归口试。这不是技术问题,而是诚信与认知危机。

如果有人用AI写求职申请给我,我不会认可,因为这不能体现她的真实能力。在面试中,如果让候选人做一个PPT,他用AI在10秒内完成,我无法判断他是否有创新思维。

现在的情况是,即便你不用AI写论文,人们也会默认你用了,这让我很失望。我曾花两年时间撰写论文,仔细检查每一个错误,但别人还是会以为我用了AI。我发现AI总是试图将你的思路引导到已有的文献认知框架中,如果你提出一个新想法,它会试图把你拉回传统观点。

很多雇主只需要“机器人”式的员工来完成基础工作,而不是具有创新能力的人。我希望我的团队里有敢于质疑我的人,当我提出一个想法时,他们能直言不讳地指出问题。AI只能提供基础想法,永远无法产生伟大的创意,它可以成为你的助手,但绝不能成为你的合作伙伴。

4 “中国已经成世界科学中心”

《中国科学报》:先后获得邵逸夫奖和诺贝尔奖,这对你意味着什么?

根舍:

2008年获得邵逸夫奖对我意义非凡——那是对我早期职业生涯的重要认可,而且我很喜欢香港,尤其是美食!诺贝尔奖当然是至高荣誉,但科学探索永无止境。

《中国科学报》:获得诺奖有什么独特经历?很多人问过你获奖之后的感受吧。

根舍:

当然。2012年,我获得了克劳福德奖,该奖项由诺贝尔基金会颁发,授予那些在数学、地球科学等领域取得突破性进展的研究。因为2011年,我们的研究输给了发现宇宙加速膨胀的团队,错失了当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那时,诺贝尔委员会的三位成员告诉我,如果我们能有新的突破,他们会重新考虑。

2020年获得诺奖,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惊喜,但也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媒体的关注度如海啸般袭来,持续了大约两周。我收到了上千封来自全球同事的邮件。我每个人都回复了,用了三个月时间(笑)。

《中国科学报》:你如何看待中国天文学的发展?与中国科学家有没有合作过?

根舍:

是的,我与中国(科学家)有非常紧密且富有成效的合作。特别是与北京大学科维理天文与天体物理研究所何子山教授团队,他的多位学生曾在马普学会做博士后,之后又回到中国,形成了良性循环。

我对中国学生印象极佳,他们勤奋、专注、求知欲强。相比之下,如今在欧洲,年轻人更关心“如何寻找最大的乐子”,而中国学生往往更愿意投入到艰苦的工作中。这当然不是刻板印象,而是我亲身观察到的现象。

中国已经成为一个世界科学中心,尽管不是“唯一的”中心。有很多中国人在问,中国什么时候能够获得诺奖,我想如果中国的科研体系能够明确识别论文中的个人贡献者,那么中国科学家无疑将获得更多重大奖项。数学领域已经出现了这种趋势。此外,获得重大奖项还取决于提名情况,如果有高水平科学家愿意提名,那么获奖者数量可能会增加,所以中国需要更多国际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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