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双虎 来源:中国科学报 发布时间:2025/11/3 19:25:41
选择字号:
徐洪杰:寻找“系统通解”的战略科学家

 

从上海飞往北京的航班上,中国科学院上海应用物理研究所(以下简称应物所)研究员、钍基熔盐堆材料部主任黄鹤飞的思绪翻腾了一路。起飞前,黄鹤飞接到电话,听到同步辐射物理学家、钍基熔盐堆核能专家、应物所老所长徐洪杰离世的消息。

“感觉一下子没了方向。”黄鹤飞语调沮丧,“前几天和徐所(徐洪杰)约定,今天把‘冷态设施修改方案’发给他,现在不知道该给谁了。”

数周前,徐洪杰让黄鹤飞拟定一个“钍基熔盐堆冷态研究设施调整方案”——因为相关经费缩减,黄鹤飞初拟了一个“丐版方案”。

“不要管钱的事情,即使经费有限,也要奔着最好去做方案,现有装置可以利用起来,但必须花的钱一分也不能少。”徐洪杰说。

黄鹤飞按“要做最好”的思路重拟方案,但提交方案前,却听到徐洪杰“走了”的噩耗。

2014年7月24日,上海总工会为全国劳模徐洪杰拍摄肖像。 本文图片由应物所提供


问题“优解”,找到关键路线也要有具体办法

2018年,钍基熔盐实验堆开建前夕,项目组发现工程“前置许可”手续繁多复杂、环环相扣。尽管项目组成员做过多个项目、也是行家里手,但对地方的办事规则和流程却不熟悉。一群人把计划表反复“排演”,发现无论如何都不能保证按时开工。

问题摆到徐洪杰面前时,他正陪客人参观实验室。他一边给访客介绍情况,一边盘算工程排期。从一个参观点到另一个参观点的功夫,他心中有了答案。

徐洪杰当即提出两点意见:一是“靠前指挥”,这项工作由他(工程总指挥)亲自抓,工程总经理临时分管,原来的副总经理到一线指挥,负责现场调度;二是“找到帮手”,前期沟通中,徐洪杰注意到当地发展改革委主任对钍基熔盐堆项目非常热情,而且此人经验丰富、能力很强。他特别叮嘱前线总指挥带队到发展改革委说明困难、请求帮助。

果然,地方政府高度配合,指派一名发展改革委副主任陪同到各市县两级委、办、局办理手续。有当地发展改革委领导亲自“上阵”,许可手续办理“一路绿灯”,最后项目竟如期开工。

2022年,实验堆加注燃料时,管道意外出现漏点,导致燃料盐“冻结”,技术人员忙了两个月仍未疏通。徐洪杰带领物理、化学、材料方面的专家到现场办公。现场调研后,专家组意见出现分歧,有人主张尝试新措施继续疏通,有人提议启用备用管道。两种方案各有利弊,一时间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用新措施疏通有几成把握?”徐洪杰突然追问。

但燃料盐管道堵塞是个复杂的新问题,全球科学家此前都未碰到过,“主疏派”当然无法“打保票”。工期不等人,徐洪杰当即拍板:双管齐下,一方面用新措施继续疏通,一方面启动备用管道建设。如果新管道建成前能疏通最好,不能疏通马上启用备用管道。

1个月后,备用管道建成,燃料顺畅加注。在拆旧换新过程中,徐洪杰嘱咐工作人员将拆下的管道妥善保管,后续要深究其中的科学问题。

“原来没人料到管道会堵,它为什么会堵?堵了怎么办?其中有很多基础科学问题需要弄明白。”实验堆副总工艺师金江回忆说,“徐所认为这是可遇不可求的研究样品。”

上海光源建设中,一个重要部件——超导高频腔未能及时到货,这可能严重拖累工期。正当大家一筹莫展时,徐洪杰拍板用常温腔调试出光,等超导高频腔到货后再替换下来。而且,先用常温腔调试,再换成精密的超导高频腔,可能会让光源调试更顺利。

“徐所常说,关键路线明确后,还要有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应物所所长戴志敏说,“类似的事例很多,徐所总能绝处逢生,找到最优解决办法。实际上,办法多是因为他学习最刻苦,思考最深入。”

2010年5月12日,徐洪杰在上海光源水岸边。

人才“特解”:让有能力,有意愿者上

2012年,黄鹤飞加入应物所,到钍基熔盐堆项目材料部任职。因为法国留学期间一直从事核反应堆方面的研究,黄鹤飞没有论文。这使得他与当时的人才环境“水土不服”,没有人才“帽子”就有很多问题无法解决,连家属落户也被“卡”很久。

那时,徐洪杰正带领数百人的核能团队开展技术攻关,工作千头万绪使他没有过多精力指导研究生。为保证学生顺利毕业,材料部安排黄鹤飞帮带研究生。

有次组会汇报,徐洪杰发现学生的论文选题想法很好。诧异之余,他接连追问想法从何而来。得到明确答复后,徐洪杰当即找材料部主任怀平要黄鹤飞的简历。

“鹤飞表现挺好的,你要简历干啥。”怀平一头雾水,还有点紧张。

“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挑起重担。”看到黄鹤飞的教育经历很好,专业对口,同时又“很有想法”,徐洪杰对怀平说。

不久,黄鹤飞被破格提拔,成为应物所各专业组中唯一的中级副组长。

2016年,徐洪杰带领黄鹤飞赴美国橡树岭国家实验室参加学术会议。会议原本邀请徐洪杰作学术报告,但他认为应该让年轻人锻炼锻炼,执意让黄鹤飞登台报告。

“当时有来自全球各地200多位专家,其中有不少‘大牛’。”黄鹤飞说,“代表中国上台讲钍基能源压力蛮大,我怕讲不好。”

“你尽管去讲,我在下面坐着呢。”见黄鹤飞面露难色,徐洪杰鼓励说,“我们做得一点不差,一定要有信心,我们是真的在‘干’核能,他们很多还在‘纸上谈兵’。”

徐洪杰没看走眼,时年32岁的黄鹤飞国际学术舞台上大放光彩,报告引起国际同行广泛关注,面对核能“大牛”提问也能从容应对。2018年,因工作出色,黄鹤飞再被委以重任,“跳级”成为部门主任,主持技术部工作。

徐洪杰曾带领3名“80后”部门主任到国家发展改革委参加“十四五”规划答辩。答辩会上,13位评审专家轮流提问,其中不乏关键细节和尖锐问题,徐洪杰都对答如流。

答辩结束后,徐洪杰说,我们必须对这个行业,对我们所做的事情有全局把握和充分了解。包括13位专家的背景,他会问哪方面的问题,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他关心的“点”在哪儿?这些问题为何尖锐都得提前思考。

“把答辩的问题和答复整理出来,认真学习,把问题弄清楚。”徐洪杰特别嘱咐,“你们3个‘80后’部门主任,以后是要‘挑大梁’的。我可以帮你们,但最重要的是自己要快速成长。”

应物所总工、实验堆工程堆总体负责人余笑寒是应物所培养的核物理博士。1996年,余笑寒计划到欧洲访学,正筹划中,徐洪杰过来谈话,分析大科学装置对国家的意义,分析上海同步辐射光源的发展前途。

“记不清楚原话怎么说了,只记得被他说得热血沸腾,决定留下来建设光源。”余笑寒说。

光源建成后,余笑寒也成长为光源领域的专家,所里拟定他担任光源二期工程的总工。他本可以安安稳稳待在自己的舒适区,不料又被徐洪杰“盯上”。徐洪杰说钍基核能是国家战略需求,需要经验丰富、理论扎实的人来做,而且余笑寒学核物理出身,学的东西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一番长谈,余笑寒再次‘冲动’抉择,转身投入钍基熔盐堆建设。

“兴核所(应物所前身)、建光源、拓钍能”,是徐洪杰毕生完成的三件大事。研究所改革和带领两个超大团队让思想工作成为徐洪杰的必修课。他也因此被戏称为“谈话专业户”。

2000年前后,中国科学院开始对研究所队伍结构进行调整,由于历史原因,应物所有一批工人要被分流。徐洪杰认为改革要推进、队伍结构要优化,同时研究所的社会责任也不容推卸。

当时,应物所还在进行后勤社会化改革,上海光源的安保工作开始交由招标的安保公司承担,但徐洪杰却盘算起下岗职工的问题。

“这些分流人员年龄较大、学历低,到社会上找工作并不容易。”徐洪杰说,“与其让外面人做安保,不如招我们的下岗职工来做。”

上海光源作为上海市第一个大科学装置,有着巨大科学价值和重要社会意义,其安全工作自然容不得半点马虎。徐洪杰认为,下岗职工虽然学历不高,但有颗爱所如家的心,能更让人放心。为此,他特别设计出聘请专业安保负责大门门卫,招聘下岗职工保障园区内安全的方案。在“双重安全”措施加持下,上海光源8亿元设备同时进场但没有一件丢失。

从科研精英到普通工人,徐洪杰的人才“特解”让团队各尽其能,凝聚成一支无往不利的“超强战队”。

2021年5月21日,徐洪杰在仿真实验堆前。

2022年8月29日,徐洪杰在武威园区TMSR研究堆拟建场地。


系统“通解”:“会打仗的司令”如何布局

上世纪90年代,应物所处于发展的“低谷”,有一个月全所工资都未能按时发下来。

1995年5月,徐洪杰被任命为常务副所长,颇有些临危受命的意思。他一边带领研究所“求生存、图发展”,一边凝炼研究方向、争取国家重大科技任务,在一次次问题克服的磨炼中,应物所的科研能力和综合实力大幅提高。2001年,研究所整体进入中国科学院知识创新工程试点,完成了脱胎换骨的蜕变。历经十年预研和争取立项,2004年上海光源国家重大科学工程开工,2009年按期、高质量地建成第三代同步辐射光源,自此“中国加入世界级同步辐射俱乐部”。

上海光源建成之际,徐洪杰受命研制我国新一代核能系统——钍基熔盐堆核能系统。经16年励精图治,他带领这支全新的核能团队全面突破钍基熔盐堆关键技术,选址甘肃武威建成热功率2兆瓦液态燃料钍基熔盐实验堆并在世界上首次加钍运行。

“没有困难,要我们做什么”,是徐洪杰常说的一句话。其中既有对从事事业的自豪、也有勇担国家战略需求重担的情怀,更有对同事、学生的真情鼓舞。他不仅是战略科学家、科学管理者,更是一位根植一线的科研工作者,因此也被同事称为“会打仗的司令”。

某次处理工程问题时,徐洪杰颇有感慨:问题总会有,碰到问题不要找“特解”,就像做数学题,凑出一个答案叫“特解”,我们要找通解,就是把科学规律搞明白,用最正确的方式去解决一类问题。从组织管理上说,就是要找到体制化、体系化解决机制。

徐洪杰认为,“钍基熔盐堆”的目标是要解决国家能源问题,要能工业应用、批量生产,要能长期运行,因此必须在科技创新的同时把供应链、产业链发展起来。他带领核心团队和央企、国企、民企谈合作,组织队伍对钍基熔盐堆供应链产业链建设、对钍基熔盐堆在国家能源体系中的角色定位等问题进行深入思考。

近年来,徐洪杰陆续组织十几个研究组进行技术总结、讨论学科建设,梳理核能未来的发展路线。

“他提了很多问题,如钍铀循环在什么形势下能实现?应发展小堆还是大堆?小模块和大堆有什么关系?固态堆和液态堆如何先后发展,下一代熔盐堆材料有哪些参数标准?”应物所副所长蔡翔舟说。

2023年10月,武威实验堆临界后,徐洪杰倡议成立“技术总体组2.0”。

“这太有远见了。”年过八旬的钍基熔盐堆核能团队顾问李文新说,“先导专项期间,徐所牵头成立‘技术总体组’,保障先导专项在重大技术问题上的方向正确。实验堆临界后,出现很多新情况,工程、产业、企业问题比重增加,成立技术总体组2.0,吸纳新生力量一起规划未来、协调项目、布局产业非常必要。”

“通过今年上半年的讨论,明确了下一步工作重点,除设计研究堆和示范堆外,还要把设计的边界找出来,这关乎钍基熔盐堆未来二三十年在我国能源体系中起到什么作用,占据的位置。”反应堆物理二部常务副主任周翀说,“徐所已经指导我们把未来目标和图景勾画清楚了,虽然徐所突然离开了,但未来10到20年熔盐热工流体力学领域要走什么样的路,要怎么走都清楚了。”

“经过这些年的努力,我们已经走到世界‘第一方阵’,再往前就是“无人区”了,往哪走?怎么走?得我们自己“蹚路”了。”蔡翔舟说,“所以这1年多时间,徐所有意识带领技术总体组和年轻骨干去学习历史,分析现状,用科学的规律去预判未来。”

9月14日,赶去徐洪杰家里帮助治丧的同事打开他的电脑,发现他最后保存的文档是《核能科学技术概论》——他为上科大研究生讲“开学第一课”准备的课件。

“其实这个课程讲了很多年,课件都非常熟了,而且每年都面对新生,课件不改也没有问题。但徐所做事认真,他总想把最新的进展告诉学生,所以离开前一刻,他还在更新课件。”黄鹤飞说。

将年轻人放到关键岗位历练,指导团队进行战略规划,为学生铺平科研道路……这位目光深远的战略科学家,也许正用这种方式,在科学报国的答卷上,书写着他的“系统通解”。


 
版权声明:凡本网注明“来源:中国科学报、科学网、科学新闻杂志”的所有作品,网站转载,请在正文上方注明来源和作者,且不得对内容作实质性改动;微信公众号、头条号等新媒体平台,转载请联系授权。邮箱:shouquan@stimes.cn。
 
 打印  发E-mail给: 
    
 
相关新闻 相关论文

图片新闻
斑彩菊石为何如此艳丽 特殊引力波事件指向“第二代黑洞”存在
高能同步辐射光源通过工艺验收 科学家提出“冷冻表界层分析新方法”
>>更多
 
一周新闻排行
 
编辑部推荐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