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春礼
2022年11月8日,惊闻恩师唐有祺先生仙去,至感悲痛。先生之谆谆教诲,言犹在耳,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数日已过,仍不能释怀,撰以此文,缅怀恩师,以寄哀思。
师恩难忘,情谊永存
习近平总书记说:“一个人遇到好老师是人生的幸运。”我就有这样的幸运。我是“文革”后的第一届研究生,在中科院化学研究所(以下简称化学所)读硕士和博士,唐有祺先生是我的导师。
化学所成立于1956年,建所时邀请唐先生兼职开展结构化学研究工作,并聘任先生为兼任研究员。先生利用在中科院物理研究所、化学所兼职的条件和优势,与陆学善先生等一道,将3个单位的人力物力结合在一起,建成了新中国首个X射线结构测定实验室,在严峻的条件下开启了中国的结构化学研究,测定了中国第一批晶体结构,为新中国培养出一批结构化学人才,其中就包括我在化学所的另一位指导老师傅亨研究员。
当时,我的专业课程都是在北京大学上的,基础课程中的英语和政治课在中科院研究生院上,两个学校学分互认。唐先生亲自为我们讲授《群论》《对称性原理》《统计力学及其在物理化学中的应用》等课程。由于先生学识渊博,数理功底扎实深厚,授课时立意深刻、见解精辟,学生都很爱听他的课。
记得那时我和物理所的解思深等人,经常一起骑着自行车从研究生院到北京大学听课。这个时期,唐先生也经常骑一辆小轮自行车到化学所开会,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唐先生指导下,我读博期间,在有机分子结构和性能、X射线吸收精细结构谱(EXAFS)等研究方向先后发表了17篇科研论文,其中有3篇发表于《中国科学》杂志。那个时候大家还不太往国外投文章。
当时写论文还是很辛苦的,我的硕士论文完全是手写的,所有晶体结构图都是手绘的,有时候一张图需要画好几天才能完成。写博士论文时稍微好些,是用打字机打在蜡纸上,然后油印出来,装订成册。让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每篇论文唐先生都会仔细核改,认真指出其中不够严谨的表述。先生对科学研究的热忱和一丝不苟的态度深深感染着我,使我终身受益。1985年3月,我参加博士论文答辩,答辩委员有唐有祺、柳大纲、徐光宪、梁栋材、梁敬魁5位学部委员,还有化学所时任所长朱丽兰(后曾任国家科委主任、科技部部长等职务)等。最后,答辩委员会对我的学位论文给予了“优秀”的认定。
唐先生毕业于美国加州理工学院,获博士学位,师从两度获得诺贝尔奖的杰出化学家鲍林(Linus Pauling)。我博士毕业后,先生推荐我去加州理工学院做博士后和访问学者,还介绍我认识了他在美国的一些朋友、同事。
1986年,唐先生访问美国,加州理工学院邀请他作报告,先生用英文讲中国晶体力学和结晶化学方面的研究进展,吸引了大量听众,我当时也在现场,印象非常深刻。加州理工学院对先生的来访非常重视,特意安排他住在鲍林先生住过的房间。若干年后,我担任中科院院长期间访问加州理工学院,也被安排住在这个房间。
毕业后,每年春节我都会看望先生,数十年不曾间断。2021年3月,听闻先生在家不慎摔倒住院,当即想去探望,然医院告知,因疫情原因不能探视。后闻经过专家会诊,先生病情逐渐稳定,遂放心。2022年春节,我数次请中科院学部工作局的同志帮助联系,希望能够到医院探望先生,均因疫情被拒,未成想竟成终生遗憾。
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唐有祺先生对学生的教育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先生要求学生“基础要打得好,要宽厚,并能深入到某一专题中去,做出点新东西或学问来”,还告诫学生“对学问来说,没有深度,就谈不到广度;而在学问深处,各个学科之间盘根错节,才出现了真正可取的广度”。这些教育理念深深地影响着我。
唐先生于1951年克服重重困难,为冲破美国封锁绕道欧洲回国的事迹一直深深感染着我。1987年,我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和喷气推进实验室做完博士后工作,面临继续留在国外,还是回国工作的选择,当时国家层面还没有针对海外留学人员的人才计划,接收单位也不提供任何科研经费支持,没有课题组、没有房子,和现在的情况不可同日而语。先生鼓励我回国,把我在国外的工作在国内开展起来,填补国内研究的空白。
唐先生非常重视家庭教育。师母张丽珠是中国著名妇产科医学专家、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妇产科创始人、生殖医学中心名誉主任、中国大陆首例试管婴儿缔造者,被誉为“神州试管婴儿之母”。记得每年春节,我和夫人去先生家里拜年,先生除准备好茶点之外,还准备好相机,亲自给我们照相,留下了很多温馨而美好的画面。先生的女儿唐昭华恢复高考后于1978年考取大学,由于“文革”期间学习受了一定影响,先生还曾亲自辅导女儿功课。后来唐昭华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攻读博士学位。我在加州理工学院做博士后的时候,我们两家人在洛杉矶经常见面。
2020年7月,先生迎来百岁寿辰时,他以自己和已故夫人张丽珠的名义设立“北京大学唐有祺-张丽珠奖学基金”,用于奖励和支持北大化学与分子工程学院、医学部的优秀学生。我为先生奉上一幅“高山仰止”题字,以表达对先生的敬仰和祝福。
一代宗师,高山仰止
唐先生是著名的物理化学家和化学教育家,他凭借跨越物理、化学、生物学、数学等多学科的丰富知识,准确把握学科发展态势和科学技术前沿,勇于开拓新的研究领域,为我国众多学术领域发展作出了卓越贡献。
先生发表了首批晶体结构和结构化学论文,澄清了困扰化学界多年的共振论本质问题,为我国晶体化学和结构化学作出了奠基性贡献。
先生引领开展了胰岛素晶体结构测定工作,首次应用分子置换法成功测定了胰蛋白酶与Bowman-Birk型抑制剂复合物系列的立体结构,带动了我国生物大分子结构和生命过程化学问题的研究,推动了我国化学与生物交叉研究的发展。
先生深入开展了石油化工催化剂的研制以及活性组分在载体表面分布规律的研究,使结构研究从体相拓展到表面;编著《化学动力学和反应器原理》。相关原创成果在催化剂、吸附剂等重要工业领域广泛应用,推进了化学与化工的协同发展。
先生高瞻远瞩地提出建设我国分子工程学学科的倡议,制定了通过研制功能体系带动学科建设,以功能为导向,在分子水平上进行结构设计与施工,探究贯通功能、结构、制备的原理,分片建设新学科的发展战略。这一科学思想极大促进了学科的发展。
先生还大力拓展国际交流合作。1978年他率团去波兰华沙参加第十一届国际晶体学大会,使我国进入国际晶体学联合会。担任该会副主席后,先生为北京赢得了1993年第十六届国际晶体学联合会大会的举办权,开创了我国举办大规模国际学术会议的先河。
在半个多世纪的科研和教学生涯中,先生多次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奖等荣誉和奖励,并长期无私育人,提携后学,为我国化学界和晶体学界培养造就了一批栋梁骨干之材,成为中国科学界的重要领路人。
有幸在先生门下求学,我不仅得到了先生在学术上和生活上的悉心指导和关爱,更切身感受到先生追求真理、勇攀高峰的科学精神,以及义无反顾、坚定不移的爱国情怀,这是我们前进的指引和动力,也是中国化学界的宝贵精神财富。
惟愿先生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作者系中科院院士、中科院原院长)
《中国科学报》 (2022-11-23 第1版 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