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高等教育内幕》发表了一篇题为《平实写作案例分析》的文章。文章称,最新一项研究表明,使用复杂学术语言而使人难以阅读的学术文章,并没有使作者看上去更睿智,这类文章的被引用率也相对较少。
该研究的目的在于鼓励研究生在学习过程中,学习如何清晰地表达自己,并用朴实的语言写作。
为什么学术写作难以理解
发表这项研究的刊物为美国的《营销杂志》。该刊是创刊于1936年的双月刊杂志,为同行评议刊物,2019年的影响因子为9.43。因此,其相关研究具有一定的权威性。
在这篇题为《营销理念:如何撰写读者理解并被人引用的研究性文章》的文章中,以美国亚利桑那大学管理学院营销助理教授沃伦为第一作者的四位研究者明确提出,“学术界是思想的市场。就像公司通过包装和广告营销产品一样,学者们也要通过写作推销他们的思想观点。但即便是最好的思想观点,也只有在别人理解的基础上才会产生影响。”换句话说,理解的人越多,所产生的影响力才会越大。
随后,作者提出了自己的研究问题——为什么学术写作总是难以被人理解?
针对此问题,该文作者进行了两项实验,并对顶级营销期刊1640篇文章作了文字分析。
该研究显示,学者之所以写得不清不楚,部分原因是他们忘记了自己对研究对象的了解要比读者多得多,这种现象被称为“知识的诅咒”或“专家盲点”。
所谓“知识的诅咒”是指一种认知偏差,即人在与他人交流时,会下意识地假设对方拥有了理解自己以及相关话题所需要的背景知识。正是这种认知偏差,导致作者会使用如下三种方式进行自我表达,从而使学术写作变得难以理解——抽象性、技术性语言和被动写作(以被动语态写作)。市场营销的学者对研究项目越了解,就越会使用抽象性、技术性和被动写作方式描绘它,由此就越难获得读者的理解,其被引用的可能性也就越小。
该实验的作者呼吁学者们克服“知识的诅咒”,并试图帮助学者们识别和修正那些不够清楚明了的语言,使他们可以撰写出更有可能产生影响力的学术文章。
学者是否该为少数人写作
在沃伦等进行的第一个实验中,来自不同高校的数百名营销学教授受邀阅读并评估有关营销文章。所有文章都从三个方面(抽象性、技术性和被动写作)分别被定义为高强、平均和低度三种。他们为此使用了2013年的一项对4万个英文单词和表达方式的规范研究成果,以此来确定文章的具体性或抽象性。
最终的结果显示,那些阅读了语言明晰、思路清楚的文章的参与者,都对文章及其作者有更积极的印象。针对那些高清晰度文章,参与者看懂的比例为82%,而对低清晰度文章,看懂者仅有69%。需要注意的是,参与者对作者水平的评价并不取决于文章是否属于参与者的直接研究领域。在研究者看来,这个事实意味着文章的清晰度可以超越研究的子领域。
如此发现是否可以推断清晰度不够,即不够通俗易懂便意味着文章的影响力较小呢?
为检验这一假定是否正确,研究者抽取了从2000年到2010年间出版的1640篇商科文章,先分析其抽象性、技术性和被动性,然后再去查找它们在Google Scholar和Web of Science上的引用率,包括是否获奖等。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似乎并不令人惊讶——那些使用了具体语言、各种案例、主动语态和日常词汇的文章引用率更高。两篇同类文章,更为明晰者在Google Scholar上的被引用次数要比不明晰的文章多157次。
研究还表明,当学者更熟悉自己的研究项目时,他们往往高估自己写作的清晰度。换言之,他们对自己文章是否通俗易懂没有一个更客观的看法。
当然,也有不少学者认为,学术写作是否通俗易懂根本不是问题,因为自己的写作所面对的读者是同一狭窄领域的学者。
但当研究者在询问了上百名学者有关写作的信念或说理念时,大多数的学者事实上都希望他们的研究能引起更加广泛的关注。其中,大约96%的学者说,他们写作时会努力寻求大多数的学者理解。
学术写作是否可以通俗易懂
人们往往以为,或者说学者们总是认为,学术写作是为学者而写,非清晰(即因复杂的学术语言致使不同领域的学者或者普通大众感到语义模糊)的写作会让读者印象深刻,而学者本身其实是很清楚自己的写作会令其他领域学者或普通读者感到费解的,而费解难懂是学术语言与学术写作的常态。沃伦等人的研究恰恰试图打破这种“迷思”或“神话”。
沃伦的合作者之一、亚利桑那大学博士生法默说,我们这项研究的最大目标,就是想说服学者们,非清晰写作是有问题的,即使我们只是为其他学者这样的小众读者而写作,这个问题依旧存在。
法默认为,我们越是付出更多努力让别人理解我们到底在说什么,那些人反倒会越发感到听不懂。最终,他们会无奈地放弃,进而去寻找更加清晰的文章。
沃伦说,我们都知道,每当与学者谈论此事时,他们要么说——是的,学者应该语言明晰、思路清楚,我们也是这么做的;要么说——不,如果为学者而写,语言就必须更加学术化,这样听起来、看上去要更睿智一些。
该研究试图敦促学者们克服“知识的诅咒”,打破固有的“迷思”思维模式,警惕不要陷入自以为他人对知识的了解和理解程度与自己无异这样的认知陷阱中。
或许有人会说,上述实验针对的是营销或商学学科,这些学科自然希望更多人了解,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学科也同样如此。但事实上,上述问题在人文社会科学内部同样存在,甚至更为严重。
单就人文社科界来说,很难有人否认,多年来西方学术界不断“推陈出新”,囿于其社会多元化的发展,导致新理论、新术语、新名词不断出现,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这种现象对国内人文社会学科产生了深刻影响。在我们引进和介绍西方理论的过程中,从囫囵吞枣到东施效颦,再到各种新理论泛滥,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多年来,在我们的学术界,无论是论著还是文章,过于讲究学术性而忽略思想性的情况屡见不鲜。在研究生特别是博士生论文中,大都重视研究理论、研究方法,仿佛没有理论与方法,论文就毫无价值,与此同时,大家却轻视该研究真正的学术意义,乃至忽视研究的最终结果是否有学术价值,这也已经是常态。在刊物上,更不乏充满学术最新流行语但却毫无新思想观点的文章。
在自省的同时,我们也不能忘记,国外的学术界特别是人文社科界,由于过度追求所谓的创新,忘记了学术的生命在于要产出思想和观点,已经有过深刻的教训。
一起学术恶搞事件
25年前,美国人文社科界发生了一起臭名昭著的学术恶作剧事件,使充斥着新名词、新术语的文化研究界的学术声誉蒙受重大损失,史称“索卡事件”。
1996年,纽约大学和伦敦大学学院的物理学教授艾伦·索卡向后现代文化研究的著名学术期刊《社会文本》提交了一篇文章。该文章满是当时文化研究领域的流行语,其实完全胡说八道,但他故作深沉地“创新性”提出,量子引力是一种社会和语言结构。完全被蒙在鼓里,且被这花里胡哨的跨学科语言蒙住双眼的编辑们,最终将该文发表在该刊物上。
据说,该刊没有进行学术同行评审,也没有将文章提交给物理学家进行外部专家评审。当年5月,在该文发表三周后,索卡在由耶鲁大学创办的《通用语》杂志上揭露说,自己的文章就是个骗局,作为一次实验,自己就是要看看这份名刊是否会发表一篇看上去非常时髦,新词汇、新术语令人眼花缭乱,但实际上内容完全不着调的文章。有人把这种学术流行语称作是“时髦的废话”。
这出闹剧在人文社科内部引起了极大反响。有不少人反思,后现代时期的人文研究是否过于纠结于新词汇、新术语,忽视了其要表达的思想;当代人文刊物,无论是编辑还是学者是否太过看重华丽的语言、崭新的语汇、宏大的叙事,却忽视了其所本应表达的清晰的思想观点。
学术语言应该什么样
有一次,我的博士生问我:学术语言应该什么样?为什么有些人文社会学科的文章,每个汉字我都认识,但当它们组合在一起,我却不知道作者在说什么?
我的回答是,“必须承认,学术语言有其自身的特殊性与复杂性,而学术语言的特殊性与复杂性,实际上反映了世界乃至人类思维的特殊性与复杂性。但作为学生,我希望你们能够学会使用朴素的思想、平实的语言面对复杂的问题。要记住,学会头脑清晰地思考问题,用流畅的语言表达个人观点,此乃关键所在,千万不要被语言的牢笼所困,更不要被华丽的语言束缚其中无法自拔。”
作为导师,在研究生教育中,我的首要责任是教会学生厘清问题的来源与实质,让学生学会用朴实的语言表达他们的思想观点,包括如何思考问题、如何找到解决问题的途径与方法,最终能够得出清晰的结论。
当然,不仅是研究生,对人文学者乃至社会科学学者也是如此。作为人文社科学者,思考时应厘清自己的思路;写作时,应使用明晰的语言表达个人观点;对于学术问题,难免使用只有本学科才会使用的术语,自然要能熟练运用这些术语。但更为重要的是,学术语言是为学术思想服务的。没有清晰的思想观点的学术语言,只是一套术语的组合而已,甚至不过是“时髦的废话”。
任何研究领域的学者从事学术,都不是为了追求新名词、新理论、新方法,而是为了探究真理。学术文章,不能看上去很有学术素养,但却没有思想观点。总而言之,思想观点而非华丽的语言,才是学者追求学术的生命之源。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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