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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侠:科学共同体的困境 群体密度与道德密度 |
——关于“自律—他律”答肖重发君 |
我那篇小文章本是说,在中国当下提倡自律是不现实的。就如同今天的食品添加剂泛滥,再简单地强调自律能够解决问题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中国科技界也是如此。至于肖君文中说,“李侠把‘他律’的标签归到饶施的名下,把‘自律’的标签归到蒲慕明的名下,并且认为蒲先生强调了自律,所以就完全排斥他律”,就是把自己的观点加在我的头上了,对上述诸公我都不认识,因此也不存在在内心预先进行画圈的游戏,只是就事论事而已。我记得自己在(博客)回复肖君的留言中曾提到:蒲先生在处理纠纷的时候最后也是采用他律的方式。蒲先生是杰出的科学家,以蒲先生的学识和经历岂能不知他律的重要性?我怎么可能会认为蒲先生完全排斥他律呢?至于肖君认为:蒲先生的文章是在饶施之后的“接着说”,在这点上我发生了误解。其实,说话的时间先后顺序与问题本身关系不大,不论是在之前,还是在之后,自律与他律都以某种方式在共同体中发生作用,区别只在于两者发生作用的机制不同。或许每个人在内心中都会把二者的重要性进行不同排序倒是有可能的。就个人经验来说,当一个人面对无法扭转的局面时,如果他还在坚守自己的理想,可能的出路也只有退回到内心,尽量做到不同流合污而已。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也是中国知识分子在无奈境况下守望理想的一种令人钦佩的情怀而已。
肖博士特意提到李宁教授的观点,即大家都不遵守规则,那么规则就是一个摆设。客观地说,这也是当下中国科技界的一个痼疾。早些年我也对此很困惑,为什么会如此呢?照理说,中国人在出道之前都经过了多年的修齐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语出《礼记·大学》——编者注)的内心操守训练,至于能否平天下暂且不论,何至于集体失范呢?借着回复之机,也把自己的一些思考说出来。为此特意搬来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的两个概念作为文章标题。依在下之见,由于中国科技投入长期不足,即使2010年,我国的R&D占GDP的比例也刚刚达到1.7%,与世界主要发达国家平均2.5%的水平还有很大的差距,而我国的全时R&D研究人员却已是世界第一,达230万人。我国科研人员的人均R&D远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而且现在的情形是,研究人员的增长速度远大于经费的增长速度,在这种背景下,其内在的竞争激烈程度越发加大。换成涂尔干的说法就是群体密度在快速增加。一些人为了获得资助,不惜铤而走险(当下没有风险,只有双赢),打破规则,由此导致在竞争中处于有利形势,这种行为对于其他参与者来说是不公平的,而这种违规行为得不到有效的他律措施惩罚,导致打破规则的收益远远大于违规成本,由此,那些靠自律维系的规则就沦落为“公地悲剧”的命运,最后规则被彻底毁掉。在违规成本极低甚至为零的状态下,那些遵守规则的行为就成为不经济的行为,没有人想输在起跑线上。这就是自律基础崩溃的深层原因,由此可知,强调他律优先的必要性。
至于肖老师说:他律与自律是可以和谐的,那是更高的要求,短期内很难达到。要维持这种和谐,需要有强大的、正常运转的他律的存在,否则是不可能的。我也在期望着这一天早日到来。国外发达国家之所以能够出现相对和谐的局面,是因为自律背后有着强大的他律在威慑着那些潜在的违规者,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且这些他律措施运转正常,而我国的他律措施几乎处于失灵状态,反观这些年来,国内有哪几个重要的学术不端事件得到了他律措施明确有力的处理?在这样的严峻形势下,我们还能天真地相信自律吗?恍然想到《晏子春秋》中的故事:“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这种境况,我们何止熟悉,简直耳熟能详。
按照经济学家哈耶克的说法,自律是自生自发秩序的结果,但是它的存在也是脆弱的,很容易被破坏,为了固化那些有利于种族延续的道德等原则,我们人为设计了制度化的措施(如他律等)来保护那些容易遭到破坏的规则,以此来巩固人类文明的成果。从这里可以知道,自律的存在一刻也离不开他律的支持。就如同靠自觉来维持交通秩序是不可想象的。
最后聊几句关于中国科技共同体的话题。
肖君提到国内科学共同体的科研水平太差的问题,对此我同意一半,的确水平与发达国家还有不少差距,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问题是我们必须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国家建设,这是我们前进的出发点。以前也曾多次撰文,为何中国人在国内就水平差,一到国外水平就上升了,如果不仔细梳理就会进入循环论证,因为国内水平差,所以人才的水平比较低。以前也曾被这个说法迷惑,后来发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按照默顿的说法就是:国内缺乏自我实现预言的环境。现在已经成为一种定见了,只要是国内的就很差,被低估与被高估都是对人的不尊重。看看今天中国的博士已经基本上按照白菜的价格出售了,各种机会已经没有多少是留给国内学人的(只要看看国内的各类计划,如果没有海外经历,你已经被明确禁止入内),久而久之,中国人才市场就出现了柠檬市场的境况,然后在国内就造成了劣势的累积效应。这就是当下中国学界的现实。肖君认为中国科技共同体整体水平低是出现自律失灵的原因,其实,肖君没有看到,如果科技共同体的整体水平都高,同样会出现自律失灵现象。自律的维系,与学术水平的高低关系不大,而与他律是否正常运转有直接关系。换言之,高水平的人也有贪心,无他,人同此心。记得维也纳学派的大牛纽拉特曾提出过一个很好的比喻:知识航船。他的大意是说,人类的知识大厦就如同在汪洋大海中航行的航船,一旦出现问题,我们也不能指望重新回到港口进行大修,只能边航行边从海里捡拾起漂来的木头,边修理边航行。今天中国的科技事业也如同这艘航船,我们只能利用现有的材料边修补边前进。推倒重来的代价我们付不起。
坦率地说,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推论,即随着科技群体密度的大幅增加,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科学场域内会出现道德密度快速降低的趋势,由竞争导致的生存压力也在快速加大,此时自律机制开始动摇,甚至开始崩溃,此时如果没有有效的他律措施保障,自律会崩溃,直到群体密度下降到正常水平,道德密度才会恢复到均衡水平,此时自律才会重新出现。
最后说一点,肖兄在博文中引用了哈佛大学教授伯尔曼的一句话:法律必须被信仰,否则它将形同虚设。可以感觉得到,肖君很喜欢这句话,我承认这句话的结构很有力,我也喜欢,不过,伯尔曼说错了。法律不管你信仰不信仰它,它都会发生作用。先不论信仰与否,即便一个不懂法的人,只要违法了,法律也不会坐视不管。
肖兄是一个有才华的青年科技工作者,与肖兄讨论这些问题还是很有趣的。希望通过上述努力,能够把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引向深入。
(作者为上海交通大学教授)
《科学时报》 (2011-06-13 A3 观察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