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采访
全国人大代表、哈尔滨工业大学校长王树国
全国人大代表、复旦大学党委书记秦绍德
全国人大代表、武汉大学校长顾海良
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人民大学党委书记程天权
全国人大代表、天津大学校长龚克
全国人大代表、东北大学校长赫冀成
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大学常务副校长、北京大学医学部常务副主任柯杨
[科学时报 陈彬 陆琦 袁建胜 孙琛辉报道]一提到高考,相信很多人首先想到的便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无奈,面对现行高考制度存在的种种弊端,“改革高考”一直不绝于耳。
针对这种呼声,在刚刚颁布的《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公开征求意见稿)中,明确规定了要完善高等学校考试招生制度。深化考试内容和形式改革,着重考查综合素质和能力。高考改革势在必行。
然而,高考究竟存在着哪些问题?又该如何改革呢?
制度:没有办法的办法
程天权:高考在本质上是人才选拔的一种方式,在历史上,中国一直都重视此项工作。选官、选才从九品中正制、科举、考试院到现在的高考,目的都是为国家选拔优秀的人才。在不断改革开放的今天,人才选拔更是具有特殊的意义。
大学的资源是有限的,我们也希望能选拔更好的人才,但眼下还不能满足更多的学生进入大学,这是我国目前国情决定的基本矛盾,至于如何解决这对矛盾,相比而言,高考选择是目前相对最客观、最阳光的方式。
当然,高考也有一些负面结果,首先,高考是残酷的,对于大学来讲,高考成绩相差一分的学生没什么区别,但是低一分的考生就有可能因此被淘汰,这是高考这种选拔方式所决定的。其次,在高考指挥棒下,知识教育成为基础教育压倒性的工作,一定程度上制约了体育、德育、心理等其他教育工作的开展,对于学生的全面发展和健康成长不利,这些问题还需要我们进一步解决。
高考作为目前大学选拔人才的基本方式,还要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是,高考也有必要进行一些调整和改良,这次《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中提出的一些办法可以尝试。不过改革应该保持一种谨慎的态度,新的东西不一定是好的,一定要经过时间的检验才能作出评价。高考作为一种基本制度,目前仍然符合中国的国情。
柯杨:我曾经特别激烈地反对高考,但是随着接触高校管理工作和对教育的不断熟悉,我觉得高考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高考既有它的弊病,又有它的合理性。中国目前的教育资源依然是稀缺的,公平性保障应该上升到非常重要的位置,而这种保障一定要有一个客观的尺度。如果取消高考,拿不出客观的尺度,只靠人的主观判断,很难做到公平。
所以,高考的存在有其必然性。以北京大学为例,北大每年吸收的学生至少都是高考分数高的学生,不得不承认他们智商非常高,尽管会混入少量高分低能甚至性格上有缺陷的学生,但是绝大多数是很有潜力的。就医学部来看,长期以来,以高考为门槛筛选的学生,最终成为好医生的比例是非常高的,因为他们基本素质好,这说明高考这个进口是非常好的。对于医生这个职业,必须得坐得住、沉得下心、只有对自己的价值期望特别高、要求稳定的学生,才能够忍耐那么长时间的学习和成长,以及沉重的工作压力。
龚克:必须承认,在中国的特殊条件下,没有现成的“最优”高考模式。改革必须要经过试验,从实践中总结探索。所以,我呼吁社会对于高考改革的实验多给予鼓励,宽松一些。总是争论质疑,只能使本来艰难的改革更为困难。
考试,改变一考定终身?
秦绍德:现在高考制度不是一个完善的制度,它是在我国现有的国情下,由历史形成,又不得不坚持的一项考试制度。现在看来,高考制度的弊病确实很多——它忽视高校的层次、种类和培养目标的差别,忽视考生的基础和兴趣、特长的差别,从而“一考定终身”。这样单一的考试制度,促使中学教育围绕这个指挥棒形成根深蒂固、积重难返的应试教育。这种教育模式,对于人的全面发展非常不利。
王树国:对高考制度本身而言,我认为有些科目的确没有必要实行每年一考的政策,比如外语,国家完全可以在一年之内进行多次考试,学生以其中的最高成绩作为自己最终成绩,而并不必要完全局限在最后的高考上。这样做也避免了在高考期间,学生因为需要准备的科目过多而造成时间、精力的双重紧张。对比国外,牛津、剑桥等世界名校在录取学生时,也主要看学生的雅思成绩,而这种考试在一年里会举办很多次,这种形式反而可以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紧张心态缓解下来。
在具体的考试时间上,我觉得对于诸如外语、数学之类的课程,完全可以避开通常的“高考时段”,而安排在其他时间进行考核,通过在时间上的分散,也可以有效地缓解学生负担。总之,目前高考的改革空间很大,关键看我们怎么做。
顾海良:这次《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提出改变一考定终身的高考模式,改一次考试为多次考试,这是在保持高考基本制度的前提下进行的探索,我们希望高校招生的考试模式和考试内容能在根本上有所改变。现在高校自主招生工作,也是在高考之外由高校再自行组织考试,这就造成了一个客观结果——加重了考生的负担。
我们也在探索新的自主招生考试新模式,但结果还是不够满意,仍然不能摆脱以学校需求为出发,来考察学生知识体系的“俗套”,不能做到以学生自身的特长和兴趣出发,发现考生的能力和水平。如何用考试的方式发现考生探求科学和社会现实问题的兴趣、毅力和能力,是高考和自主招生改革方面应该探索的方向。
目前的高考更偏重考察考生掌握的已有知识水平,但如何检测考生学习知识的潜能同样是非常重要的。在我看来,各个层次的高校对人才的要求不同,但各类高校内部区别不大,因此,我们可以尝试一些分类、分级考试的方法,比如重点大学联考,省属高校联考。也可以考虑大学按照自己的办学特色来联考,再比如理工科大学联考、医科联考等,这样考生就可以按自己的兴趣、志向、需求来选择考试,而且可以参加多次考试。
招生,建立更符合规律的新型模式
秦绍德:大学的层次、种类、办学特色、人才培养目标各有不同,所以招生录取的形式也应该多种多样。《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经过修订并具体实施后,可能会有更多的高校在招生方面进行不同的尝试,改变目前少数学校孤军奋战的形势,这也将更有利于今后高考制度进行全面改革,从而建立更科学、更符合教育发展规律的高校招生模式。
一个考生可以报考多所学校,也有可能被多个高校同时录取,高校选择考生,考生也选择高校,这应该是高考改革最终应该出现的局面。但是改革需要有谨慎的态度,也需要大家踏踏实实地做工作,《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实施以后,如果教育管理部门的思想开放一点,再有更多的高校愿意尝试,相信10~20年的时间就有可能出现这样的局面。
柯杨:对于择优录取、自主录取、推荐录取、定向录取、破格录取等多元化的录取方式,能做的尽量做,但是要想就此解决高考的根本问题,可能一时半会儿还做不到。
如果完全让我自主选拔学生的话,一部分即使高考分数低一点,但是具有强烈的爱心、特别好施乐助、有自信、善解人意的孩子可能更会引起我的关注,可惜在现实中这些还不能成为我选择的标准。其实对于医学教育而言,护士、护理等专业的分数门槛一定要降低,因为分数特别高的人,往往把自己定位也特别高。例如,如果护理本科与其他本科专业的分数线一样高的话,即使有报考护理的学生,也很可能只是将其当做“跳板专业”——先进北大,最后却不干护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我们现在采取降低录取门槛、强调第一志愿、早录取早签约的方式。
龚克:我们在考虑高考改革时,需要面对考生和学校之间的相互利益问题。我认为,改革要为考生着想。现在对于“平行志愿”的做法有争议,但我认为它有利于考生。现在的高考,事实上是“一考定终身”,而且是“志愿优先”,即先把考生按第一志愿送给学校,再由学校按分数排队录取。假如不能被第一志愿学校录取,机会就很少了。所以,很多考生由于忌惮落榜,在填报志愿时不敢选择自己心仪的学校,由于微小的分数差距与大学擦肩而过的现象也不在少数。应该说,平行志愿的制定,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此类现象的发生。但这一政策却遭到了一些“非顶级名校”的强烈反对,它们担心这一政策会影响本校的“生源质量”,影响学校的利益。现在的情况是,很多学校锁定第一志愿考生,不愿考虑那些满足要求甚至分数更高的第二志愿考生,那么这所学校考虑的是考生的利益还是自己的“面子”呢?在这种情况下,改革应该首先维护考生的利益。
我认为在设计高考制度时,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考生和家长赞不赞成,而不要首先去考虑学校的意愿。高校的主管领导也应该有这样的观念,不能在制度设计上,只顾及自身学校利益的最优化,而忽略广大考生的利益。
应该说,高考平行志愿的设定比原有的制度已经有了很明显的进步,给学生了更多的选择空间。然而我认为依然不够,这方面的制度可以彻底放开,将选择权全部交给学生,让他们完全自由地选择学校,这样在一定程度上可把学生选学校选专业的压力转为对学校的压力,学校也能在吸引学生的压力下,改进教学方式,提高教学质量。
王树国:在现阶段,要取消高考这一制度并不现实,因为目前我国还没有一个比高考更能让人们接受的考察录用学生的方式,但这并不代表现行高考体制没有改革的空间,因此,我主张国家应该允许清华、北大、浙大、哈工大等一些比较具备条件的高校,在高考录取方式上先做一些小范围的实验,因为这些学校已经把自身的声誉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用这些学校做试点,路子是不会走歪的,也有可能探索出一些好的方法。
以哈工大为例,在学生录取方面,我们希望在不违背高考的前提下,将高考作为考核学生的最后一道关。在这之前,我们要做若干高考并不包括的内容,比如在自主招生中,我们考察更多的是学生在校期间的素质表现。为此,我们要派专人到学生的学校,与学生进行面谈,如果感觉合适,才会将其认定为自主招生的候选人,学生最后的高考只不过是通往高校大门的的最后一道“程序”。而这实际上也是对学生的一种导向:当大学开始更多地关注学生的平常表现和综合素质时,学生乃至学校也会在无形中对这方面给予更多的重视。
资源,有多少?怎么分?
龚克:高考面临很多问题,其中,首先有一个不能回避的基础性的问题就是供需矛盾问题:优质教育资源稀缺。相对于人民群众的愿望,我们能提供的上大学的机会太少。1998年之前,全国只有9%的学生能上大学。但随着社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家庭希望孩子享受高等教育,于是,经过世纪之交的大发展,我们的入学率已经从9%增长至23%,但这依然不足,甚至还出现了新的“不足”:有些家庭已经不满足于上一般的大学,而是要上好大学,这是一个非常正常的需求。我们不能指责家长盲目追求名校,追求名校的实质是追求优质教育资源,这有什么错?有人说,美国家庭并不一定非要让孩子上哈佛、耶鲁,的确是这样,但是他们还有普林斯顿大学、麻省理工学院以及一大批私立和州立的名牌大学,我们在这方面却非常欠缺
如果按中国的人口计算,我们应该有几十个,甚至上百个优秀的大学。否则,在高考如此激烈的情况下,启动任何高考制度的改革都非常困难。比如中学校长实名推荐制的实施,这是一件好事,因为最了解学生的莫过于中学校长,而且由于实名推荐并向全社会公开,保证了推荐是透明、受监督的。但社会依然充满质疑,就是因为在极端激烈的竞争下,社会依然担心某种不公平的出现。所以,必须增大投入,缓解这种供给与需求的严重不平衡。
我们不能满足于23%的高等学校入学率,因为这中间,有大部分学生进入的是高职院校,即使是本科学校,也并不都是优质的本科教育资源,这样的教育资源是满足不了人民群众的需求的。我们强调改革的时候,不能忽略这一矛盾,没有这样一个基础,高考改革就缺少了一个很必要的改革空间,在强烈的供需矛盾下,哪怕是一次很小的改革,都会引起社会强烈的关注,进而产生是否公平的疑虑,这对改革是非常不利的。所以,高考改革,扩大优质资源的供给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顾海良:从教育公平角度出发,所有的学生都应该平等享受教育资源,这是没有问题的。但也应该承认,人和人之间还是有差异的。同样的教学资源,有些同学学起来有些吃力,但对那些接受能力强、学习能力强或者对某一方面的知识有特殊兴趣和才能的学生来讲,可能还不够,这在某种程度上也造成了不公平。因此,要实现“因材施教”的目的,也需要在高考之外,为通常来讲的奇才、偏才甚至怪才提供机会。
因此,此次《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提出的要在一定范围内实现教育资源的公平配置,特别是教师资源的公平配置,我认为是值得肯定的,这是以学生为客体的公平。但是《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也提出,要实现“因材施教”的目的,同样要受到重视。那些对某一方面有特殊兴趣和才能的学生,为他们提供更优越的教育资源,也是教育公平的一种体现,是以学生的需要出发,以学生为本的公平。
社会也应该为高校选拔人才提供良好的氛围,现在有不少学校不敢选拔那些奇才、怪才,就是因为有来自社会所谓“公平”的压力,对这个问题我们应该有更清醒的认识、更宽容的心态,以及更公正的态度。
教育,我们需要改变什么?
柯杨:《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对高考改革的态度,我是非常赞成的,高考改革的一些尝试也是很对的。但我认为高考不是简单的一件事,要改革,教育的大格局都应该有所调整。
现在我们的教育理念和教育观存在一些问题。这些年来,人们对教育的期望值越来越高,认为教育可以把不是精英的人培养成精英,认为人人都应该成为所谓的社会精英,也只有所谓的社会精英才是合理的,这显然有些期望值过高。我认为高考改革的第一步应该是理念的转变,应该是教育观和受教育观的转变。
首先,不要对教育的期望值超出教育能够承担的水平。同时要接受人的潜能的多样性,不要把人的能力划分成高低贵贱。其次,要在教育布局中为职业教育大开方便之门。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一方面要让人变得更加文明、更加成熟,是人社会化的一个过程,另一方面,也要使人掌握生存的本领,能够自食其力,能够服务于社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公民。在这过程中,每个人的潜力是不一样的,可以从不同方面发挥作用。如果按人的个性和潜能分,在教育布局上,职业教育(尤其是高等职业教育)实际上是最广大的人群需要接受的教育,职业教育照样可以培养人。其中一些人成为社会的引领者也是非常正常的。但是现在的情况似乎是人人都要上研究生,很多人都存在着非北大、清华不上的观念,如果这种理念长期存在下去,再怎么改革,我国的教育还是没有出路。
赫冀成:《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中的条款已经对高考改革提出了一些原则,对此,我是非常赞成的,我认为我们国家高考必须改革,因为它有悖于素质教育的理念。
实行素质教育是一个很复杂的系统工程,甚至涉及广大人民群众,特别是家长们的文化心理,但这中间,最重要的指挥棒还是高考。比如文理分科,我们都知道这一政策并不符合素质教育理念,但这么多年还是一直在延续。因为高考一文理分科,中学就开始文理分科,它一定是指挥着教育向应试教育方向发展,这是很奇怪、很不正常的现象。
高中阶段的教育,怎么定性?怎么定位?是不是还算素质教育阶段?如果高中阶段还是素质教育,那为什么要分科?这些道理我认为不复杂,但因为牵涉到了各方面的利益,所以改革阻力很大,或者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从整个教育的构筑来讲,其实到高中阶段为止,都应该是实行素质教育。到了大学才有一些学科专业的分化,然后针对某一学科、某一专业,学一些专门知识。所以我觉得首先应该是对教育全局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里讲的原则我同意,但预计要实现这些原则将会很复杂。原因是中国的国情很复杂,涉及到教育公平、教育均衡问题,考试的方式大家都可以提出设想,但需要专门队伍研究可操作性,是否可行更要经受实践的检验。
教育从全局来看,高考一定要改革,但是改革也要循序渐进,不要匆忙采取措施。我们要引导社会舆论,让大家认识到,中国的改革很复杂,最主要的还是要把基本的原则搞清楚。这次政府拿出的是《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是指导性的、具有理念导向性的。希望国家尽快组织相关人员对高考制度改革制定出一些有效的具体措施。
《科学时报》 (2010-3-23 B1 大学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