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疑,故我在”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地球人若不采取田松这样的怀疑论立场,并采取相应的行动,则整个人类的命运堪忧,“我”(泛指人类)将不再能生存与存在下去。可惜的是,他的怀疑论立场与论据,地球人并非都知道。
我猜测,初次读到田松《有限地球时代的怀疑论》的读者,都会受到强烈的震动。田松此书会逼使很多人向自己发问:科学居然也有那么多问题?“爱科学,学科学,用科学”不正是我们的追求吗?这就好,这就好,有怀疑,就有可能警醒。
田松的基本论断有这么几条(以下的概括也许掺入了我的表述方式):1.地球不仅是能源和资源有限,其容纳垃圾的能力也是有限的;2.既然地球有限,垃圾无解,则对迄今的人类现代文明需要重新检视;3.地球生态走到如今这岌岌可危的地步,与科学主义占据了统治地位有关,与世人对科学之“不疑”有关;4.科学不等于先进,传统不等于落后。要拯救地球,还真离不开传统。不同文化(尤其是“发展”较慢的国家的文化)的宝贵传统有一些共同点,比如谦卑地对待大自然及万物,比如知止,而不是一味地高歌猛进向未来。不将这些优点发扬光大,生态文明就休想建立起来,人类就没有未来。
我与田松的共鸣点实在是太多了。比如他说,“能源的绿色与否,不在于能量的形态,而在于人类的用量”。(146~147页)而我在前不久写的一篇博文中说:必须“塑造全新的消费观和价值观”,“重新赓续前人勤俭节约的传统,这才能降低资源消耗总量。无论树立新型消费观和价值观这件事多么艰难,也要勉力推进,因为这是人类可持续发展的唯一希望”。因此,我简直怀疑,由于我与他的共识太多,恐怕不适合写此书评。不过,与田松坚定不移地“对工业文明进行彻底否定”相比,我似乎有更多的困惑。
困惑之一:知止,为了可持续发展而控制人的“发展”欲望,这是可行的吗?甚至是道德的吗?比如,田松和我都在美国呆过一段时间。去美国就得坐飞机,这是一种高耗能的交通方式;在美国时,我们时常、到处欣赏着美丽的草坪,而装饰性草皮的维护是很耗费水的;在美国生活基本上离不开小汽车,开小汽车也是不环保的行为,如此等等。有人就说了:你让我去美国也过几天“奢侈”的日子,“腐朽”一小把,回国以后我会心甘情愿地过一辈子“可持续发展”的生活。你有理由阻止他吗?恐怕没有。那么,即使只有十分之一的中国人在一辈子当中只去美国一回,只待几天,涉及的能源资源耗费总量也是相当可观的。同理,我即使不去美国,我就不能在国内坐一回飞机吗?我就不能用城里的浴缸泡一回澡吗?我就不能坐一回电梯吗?就一回。对于人口大国,大家都试“一回”也意味着非常巨大的能源资源消耗总量。可是我没有试一回的权利吗?
困惑之二:田松觉得,像阿米什人那样坚守自己的传统是非常可取的,我则甚为怀疑。我曾经不止一次去美国宾夕法尼亚州阿米什人的社区访问。有一回,是美国搞农业信贷的一些工作人员带我们去的。他们与其客户(包括阿米什人)是很好的朋友,居然领我们进了一个阿米什人的家。通常,为了抵御现代文明的侵蚀,他们是不欢迎“文明世界”的客人进家门的。男主人公一听说我们来自中国,就高兴地说:我知道中国!于是,他拿过来一个极其破旧的地球仪,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生产的,上面标的国家状况与如今的世界格局已经完全不一致了。我们还拜访了一位曾经到外面上过大学的、研究阿米什文化的阿米什学者。他衷心热爱自己的文化,并对之潜心研究,竭力向世界推介,可是同胞们视他为叛徒,因为他出去念书了。他的心里是无名的悲伤。为了“发展”而不顾一切代价是一种偏执,因为族人出去上学、坏了规矩就将其扫地出门,是不是也是一种偏执呢?于是我怀疑,田松推荐的这种“把根留住”的方式,是否真的可取。
困惑之三:善良打得过邪恶吗?假定拥抱环保生活方式的人是善良的,暴殄天物者是邪恶的,可是暴殄天物者(客观上说,主要是发达国家的人在暴殄天物)能用军事手段和经济手段掠夺你的资源和能源,你能拿他怎么样?“落后就要挨打”是个朴素的真理。可是,在不甘落后、急起直追的同时,环境破坏了,传统消亡了,“赛先生”从被人排斥的对象变成俯视万物的君主了……能在环境友好的前提下迅速强大起来是最好的,但似乎又找不到先例。
因此,田松这本书并非解惑之书,它也许带来更多的疑惑。然而,希望,从疑惑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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