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最早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一般文献甚至国际奥委会的官方网站都认定是公元前776年，但这一年份就像中国史家传下来的上古文献一样，可存一说但不必尽信，倒是大量出土的公元前六至五世纪陶器上的彩绘及在奥林匹亚旧址上的考古发掘，说明古希腊人确有在该地举办运动会的传统。据说，公元前2世纪有人见过镌有三个城邦休战而举办运动会的铜盘，依我看还不如《尧典》、《禹谟》之类的文字材料来得可靠。另一方面，公元前8世纪正好是传说中盲诗人荷马生活的年代，归于他名下的史诗《伊利亚特》描写的则是公元前12世纪爆发在希腊联军与小亚细亚城邦之间的一场大战，专家们认为，在相当程度上倒是反映了古希腊迈锡尼文明及其海外殖民城市的社会状况。无论如何，从荷马史诗来看古希腊的运动会倒是一个蛮有趣的视角。

 

《伊利亚特》第23章描写了一场大型运动会，那是希腊联军的第一骁将阿基琉斯为了纪念刚战死的挚友帕特罗克洛斯而举办的，其时特洛伊城尚未攻陷，而竞技场地就在曾是两军厮杀战场的海滩上，竞赛内容则有赛车、拳击、摔跤、赛跑、标枪、铁饼、射箭等七项，全都与战争实践有关。公元前4世纪的希腊作家说，首届古代奥运会只设短距离赛跑一项，拳击、摔跤等都是后来增加的，并言之凿凿地说出了起始年份。考虑到古代战争对战士体力、耐力、速度和技巧的要求，我们更相信荷马或他之前时代希腊人的体育活动与其军旅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拳击、摔跤自在其列。

 

不可思议的是，现代运动会的基本要素在史诗中几乎全都具备：场地、器械、奖品、名次、规则以及观众。拿荷马着力最多的第一项竞技内容赛车来说吧，阿基琉斯亲任裁判，并指派他的家丁福伊尼克斯在折返处现场监督，通过抓阄儿决定跑道，冠军的奖品是一位能做精细手工的美女外加一只大鼎，亚军的奖品是一匹尚未被驱役却怀有身孕的六岁母马，三至五名分别是大锅、金币和双耳瓶，参赛的五人全是战场上的勇士，赛事精彩纷呈，驭手们斗智斗勇，观众席上诸英雄也为自己看好的驭手吵得不亦乐乎几至动武，最后阿尔戈斯王狄俄墨德斯率先通过终点，位居第二的安提洛科斯和跑第三的墨奈劳斯只差半个马头，但是当前者牵走母马时，后者提出了抗议，指责安提洛科斯在途中使用不正当手段影响比赛，经过一番激烈辩论，两人才言归于好。

 

除了赛车已被一级方程式之类的活动取代之外，荷马描写的其余6项赛事都已成为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正式项目。这里特别要提一下标枪和铁饼，一看就知道它们是由武士们的短兵搏杀发展而来的。特洛伊战争中双方的英雄都是优秀的投枪手，荷马反复歌咏阿基琉斯“投影森长的梣木杆铜矛”与其高超的杀敌本领，不知有多少英雄丧命于他的矛下，包括特洛伊的第一勇士赫克托尔，那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如果说投枪是古希腊战争中的“冲锋枪”的话，石块就是近身搏杀前的“手榴弹”，帕特罗克洛斯就是投弹的高手，一石要了赫克托尔驭手的性命。不规则的石块后来发展成铁饼，著名的雕像《掷铁饼者》相传为公元前5世纪米隆所作，但在《伊利亚特》中，铁饼的雏型已经现身了。

 

荷马吟道：阿基琉斯搬出一大块生铁，说是大力士厄提昂投掷的物件（厄已为其所杀），作为优胜者的奖品，而“骠勇犟悍的波鲁波伊忒斯抓起铁块，投程之远宛如牧人丢甩棍棒，飞旋着穿过空间，落在牛群牧食的草野”。

 

公元前一世纪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虽被视作罗马史诗，其中却充满了希腊元素，盖因作者初衷是将作品献给当时的统治者屋大维，并以此宣扬拉丁文化的悠久与罗马血统的高贵。史诗的主人公埃涅阿斯是爱神维纳斯（即希腊神话中的阿芙罗狄忒）的私生子，特洛伊战争祸首帕里斯王子的密友，随同后者一道访问斯巴达并拐走了美丽的海伦。特洛伊陷落后，埃涅阿斯率其残部得以逃脱，一路颠沛流离，直到最后在意大利建立拉丁国家。《埃涅阿斯纪》中有两处提到希腊式的运动会。第一次是在第三章，埃涅阿斯向迦太基女王讲述城破后的流浪经历，当筋疲力尽的战士们踏上陆地时，“我们在朱庇特（即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面前行了净身礼，在神坛上点起火，还了愿，在这阿克提姆城的海滩上举行了特洛亚式的运动会。我的同伴们脱去衣服，用橄榄油涂在身上玩起我们特洛亚人传统的摔跤游戏”。第二次是在第五章，埃涅阿斯一行在西西里登陆之后，举行了祭祀亡父的盛大运动会，包括赛船、赛跑、射箭、拳击和马上枪术，参加竞技的既有特洛亚人，也有西西里人和意大利的土著，带有十足的“国际”色彩。维吉尔在这里还提到了安慰奖和生牛皮制的拳击手套，不过手套上加了金属，其目的不是保护竞技者而是杀伤对手。

 

由此可见，古代希腊和罗马的竞技运动，与他们的军事活动密切相关。战争与和平，本来就是有史以来人类反复面临的一对矛盾。顾拜旦等现代奥林匹克运动的先驱，敏锐地捕捉到希腊交战城邦间休战议和这一情节，将和平的主旨融入现代奥林匹克精神之中，使现代奥运会成为一个体现世界和平与人类友好的大舞台，同时又保留了古希腊人强烈的争胜意识，将人类对勇气、毅力、速度、力量和技巧的追求与崇拜提升到更高的层次，这是人类文明史上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上，反复出现的“和”字更赢得世界一片喝彩，那本是中华文化的题中之意。在礼赞奥林匹克运动隽永魅力的同时，我们对其源头也应有一些更全面的了解，这样才能对西方文化有更深刻的认识。

 

（作者系中国科技大学人文学院院长）

 

《科学时报》 (2008-8-21 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