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志忠
1993年3月,时任美国得克萨斯农机大学教授的Michael Duff在地处意大利小城特里雅斯特的国际理论物理中心(ICTP)作了一场题为“韦尔反常二十年”的学术报告,以纪念自己的博士导师、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Abdus Salam光荣卸任ICTP主任。这一报告的文字版次年发表在英国专业期刊《经典与量子引力》上,迄今为止已经被引用了400余次。
在这篇堪称经典的论文中,Duff教授以英国绅士特有的幽默感总结了“愤青”型物理学家接受别人的新想法所经历的三个步骤。
第一步:断然宣称对方的想法是错误的!
如此一来,提出新想法的学者必定会想方设法为自己辩护,证明自己的想法是对的。一旦被说服了,“愤青”型物理学家一般不会轻易认输,而是话锋一转,走出第二步棋。
第二步:判定对方的想法其实非常平庸。
虽然正确但却很平庸,这样的想法任何人都会有。听到这样的评价时,提出新想法的学者一般都会本能地进行防御,捍卫自己的物理思想的不平庸性。
当“愤青”型物理学家再次被说服,即使他在内心已经接受了人家的想法确实很有新意甚至很高明的事实,嘴上也要若无其事地表示:不瞒你说,我早就有相同的想法了。这是第三步。
如此这般地三步走,你就完美地打造出了一位愤世嫉俗、自以为是、举重若轻的物理学家所“应该”具备的形象。
Duff教授说,当然,面对一个来自他人的新想法,并非所有的物理学家都本能地按照上述三个步骤作出反应。人之常情的第一反应是质疑,这一点无可厚非。情商高的学者一般都会顾及对方的感受,即便内心并不认同所谓的新想法,嘴上也会说几句“这听起来很有趣”之类的客套话。但确实也会有长者或同辈听了你的新想法之后,当面告诉你,他其实早就想到了,只是还没有开始动手做而已。这时候你要小心,他可能说的是实话,现在有意与你合作;他也可能在撒谎,只是为了抬高自己、泼你一头冷水而已。
为了证明Duff教授的“三段论”还是有些道理的,我们以物理学大师Wolfgang Pauli为例来做些诠释。毕竟,以思辨为生的理论物理学家们更喜欢与同行斗嘴,他们对别人提出的新想法或者获得的新结果,通常都不会心甘情愿地立即接受。
众所周知,李政道先生和杨振宁先生于1956年提出了宇称在弱相互作用过程中可能并不守恒的观点。1957年1月15日,哥伦比亚大学的吴健雄女士和Leon Lederman教授领导的实验组各自独立地证实了这一革命性的理论猜想。
消息传到欧洲后,伟大的Pauli立即写信给自己曾经的博士后Victor Weisskopf教授,强烈质疑吴女士的实验结果。他断言:“我不相信上帝是一个软弱无力的左撇子,而且我已经准备好了拿出一大笔钱来打赌,实验会给出对称的电子角分布(镜像对称)的结果。原因在于,我看不出一种相互作用的强度及其镜像对称性之间存在逻辑上的关联。”
但吴健雄的实验并没有错,而是Pauli的理论直觉错了。Pauli在不久之后写给Weisskopf的另一封信中承认,他幸好没有为此真的跟别人打赌,否则他将输掉一大笔钱,这可能会让他负担不起,甚至会成为别人的笑柄。
以深刻的物理思想和非凡的批判意识而著称的大师Pauli有一句刻薄但广为流传的名言:“这根本就不对!这甚至连错都算不上!”这也符合“愤青”型物理学家对别人的新想法所做出的第一和第二反应。
当然,有时“连错都算不上”的想法或工作可能也具有很了不起的学术价值。例如,“弦”理论就曾被人揶揄为“连错都算不上”的理论,但它确实是目前已知的、能够将引力和量子场论统一在一起的最吸引人的理论框架,尽管其正确与否尚未得到任何实验检验。
此外,Pauli之所以对发表于1954年10月的Yang—Mills场论怀有很深的抵触情绪,原因就在于他本人之前确实是“I thought of it first”。但因为无法解决定域规范对称性所导致的无质量带电粒子的问题,他始终没有正式发表自己的想法。
相比之下,当时还年轻的杨振宁就没有太大的顾虑,于1954年6月将论文投稿到《物理评论》。正如杨先生在2012年回忆这段往事时所说的那样,“这篇文章是我一生最重要的工作,虽然未竟全功,但是决定当时发表是极正确的。我从而认识到:物理中的难题,往往不能求一举完全解决”。由此可见,对于青年学者而言,发表永远是硬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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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科学报》 (2020-06-11 第8版 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