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苗德岁 来源: 中国科学报 发布时间:20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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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微者的伟大力量

 

《腐殖土与蚯蚓》,[英]达尔文著,张永平译,科学出版社1995年出版

■苗德岁

《蚯蚓活动带来腐殖土的形成以及蚯蚓行为之观察》(以下简称《腐殖土与蚯蚓》)是达尔文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1881年)。次年,达尔文因心脏衰竭,在家里无疾而终,故该书也成了他的“天鹅之歌”。

尽管该书的书名跟他的其他著作同样冗长,但比起他的许多大部头艰深巨著来说,这是一本可以让人轻松愉快、一口气读下来的“小书”。按照时下的流行说法,这是一本名副其实的“大家小书”。

达尔文在《腐殖土与蚯蚓》的引论中开宗明义地写道:“‘法不责小过’这一金律并不适用于科学。”他深知,科学研究对象没有大小轻重之分。事实上,他一生中研究过无数很不起眼的小动物:蜜蜂筑巢、蚂蚁搬家、甲虫分类。他曾花了八年时间潜心研究藤壶,而他对蚯蚓的兴趣则长达40多年。显然,在他眼里,生物界“无数最美丽与最奇异的类型”中,不存在无足轻重的研究对象。尽管通过自然选择的生物演化论是他诠释生命演化精彩大戏的核心内容,但达尔文对上述这些“跑龙套”的小角色,却似乎情有独钟。无独有偶,胡适先生也说过,做学问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训诂一个字,跟发现一颗行星同样有意义。

读这本小书最令我感到愉悦之处,在于贯穿于作者一生的见微知著的洞察力以及他对细节不厌其详的生动描述:

蚯蚓在吞土之后,无论是为了钻洞还是取食,不久便会冒出地面排泄。排出来的土与肠内分泌物充分混杂,因而呈黏稠状,干燥后即变硬。我观察过蚯蚓排泄土的情景:当土呈液状时,排泄时是一小股一小股地喷射出来的;当土不那么稀的时候,是缓慢蠕动般排出的。排泄也不是无序的,而是有规律的,先排在身体一侧,然后在另一侧;尾巴几乎当作镘用。当排出的土堆成一小堆时,为安全起见,蚯蚓明显地收缩尾部;土状排泄物堆积在先前排出的稀软的排泄物之上。在相当长的时段内,同一个洞口用于同一目的。

初读之时,你也许会觉得达尔文絮絮叨叨;但一路读下来,你会慢慢地感到他对蚯蚓钟情到十分可爱的地步,及至掩卷沉思,忽然发现他老人家在不温不火的文字下面,深藏着许多微言大义!毕竟这是他的临终之作,吐出了他一生的胸中块垒,凝聚了他的深刻感悟与睿智——这是一本十分有趣、值得反复阅读的书。

首先,作者在本书中有个没有道明的“隐义”,即彰显“均变论”的“放之四海而皆准,传至千秋也是真”。自从他登上“小猎犬号”战舰、开始阅读舰长赠送他的莱尔《地质学原理》(第一卷)开始,就对“均变论”深信不疑:眼前观察到的涓涓细流般的微小变化,经过长期积累,便能引起天翻地覆的巨变,以至于他将其运用到自己的生物演化论之中:

自然选择每日每刻都在满世界地审视着哪怕是最轻微的每一个变异,清除坏的,保存并积累好的;随时随地,一旦有机会,便默默地、不为察觉地工作着、改进着每一种生物跟有机的与无机的生活条件之间的关系。我们看不出这些处于进展中的缓慢变化,直到时间之手标示出悠久年代的流逝。然而,我们对于久远的地质时代所知甚少,我们所能看到的,只不过是现在的生物类型不同于先前的类型而已。

事实上,达尔文曾在回答费舍先生质疑他的有关蚯蚓对于腐殖土形成所起作用的文章中写道:

此处我们再次看到了人们对连续渐变积累的成效视而不见;一如当年地质学领域所出现的情形,以及新近对生物演化论原理的质疑。

显而易见,达尔文理论跟莱尔“均变论”一样,都建立在无数微小变化经过无限长时间积累而产生的从量变到质变的基础之上。在《腐殖土与蚯蚓》一书中,达尔文再次用细致入微的观察和生动流畅的笔触,向读者展示:不计其数微不足道的蚯蚓,在我们的脚下,整日默默无闻地“耕耘”,历经千百万年,改造了土壤、改变了地貌,甚至掩埋了废墟、保存了文物。了解这些之后,谁还能否认蚯蚓“蚂蚁搬山”般的伟大力量呢?

其次,达尔文试图提请读者回顾他在《物种起源》最后一段提及的,“凝视纷繁的河岸,覆盖着形形色色茂盛的植物,灌木枝头鸟儿鸣啭,各种昆虫飞来飞去,蠕虫爬过湿润的土地;复又沉思,这些精心营造的类型,彼此之间是多么的不同,而又以如此复杂的方式相互依存,却全都出自作用于我们周围的一些法则,这真是饶有趣味”。在如此众多精心营造的类型中,蚯蚓无疑是最不起眼的卑微者。然而,达尔文在《腐殖土与蚯蚓》中,却如此深情地礼赞它们:

当我们目睹广袤的草原时,我们应该牢记,眼前的美景,主要应归功于蚯蚓缓慢地削平了大地的沟壑。想象一下,如此广阔的腐殖土层,每隔几年就通过了并仍将继续通过蚯蚓体内一次,这是何等的难以思议啊……耕耘一直被认为是人类最古老、最有用的发明之一,孰料远在人类出现之前,蚯蚓就已经在大地上辛勤“耕耘”了千百万年了!我很怀疑,还能有几种像蚯蚓如此卑微的“低等”动物,在世界史上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

身份卑微,却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力量,世界上恐怕只有热带海域中的珊瑚虫可与蚯蚓媲美了。而珊瑚造礁、建岛的“功业”,正是达尔文早期的重要地质学研究成果之一。因此,达尔文对“低端”生物的礼赞,是一以贯之的。在当今崇尚精英、追捧明星的时尚中,难道我们不应该从阅读《腐殖土与蚯蚓》中得到反思吗?在我们飞速发展的现代城市美丽风景后面,湮没了多少像蚯蚓般辛勤劳作、默默奉献的劳动者啊……

最后,重读《腐殖土与蚯蚓》,令我再次惊叹达尔文不仅是卓越的观察者,而且是极为有趣的实验者。他在书中描述了几个令人捧腹的例子:他让儿子对着花盆里的一窝蚯蚓吹巴松管,以检验它们的听力;还让早年在巴黎跟肖邦学过钢琴的妻子爱玛(《达尔文的神奇植物》一文中写作“艾玛”),弹钢琴给蚯蚓听,看它们是否会有什么反应……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我在南京大学读本科时,曾有幸见过中国研究蚯蚓的专家陈义教授。那是由陈先生的学生、教我们动物学课的陶老师,把我介绍给陈老先生的。她还告诉我,由于陈先生在研究蚯蚓时,曾仿效达尔文放唱片给蚯蚓听,在“文革”中被作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批判,并在批斗会上被红卫兵逼着当众吃下活蚯蚓。我曾问过陈老先生蚯蚓是什么味道,他苦笑着回答:甜丝丝的,并不难吃……即令如此,我衷心希望这类蔑视科学、凌辱师道的事件,在中国校园里永不再现。

(本文为专栏“达尔文之光”最后一篇)

《中国科学报》 (2020-01-09 第6版 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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