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姣

11月7日，我做了最后的毕业答辩。从此，我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博士了。如同每一个拿到了学位的博士都有几句憋了很久的话想要倾诉一样，我也想说说自己6年“不完美”的博士生涯。

人们眼中，或多或少有种形象，那就是“完美博士生”。高质量的论文、国际会议作过报告、国外交流的合作导师也是领域的大牛，等等。

而我，从来都与“完美”没有一丝关系。如果找些关键词来形容我的博士6年，想必应该是“生育”“郁闷”和“延期”。我28岁读博，延期2年多才毕业，只发了两篇还不错的期刊论文，没有拿过任何奖学金，没有参加过一次国际甚至国内的学术会议，没有课题就自己摸索。简直就是大写的“苦逼”。

我做梦也想成为一个“完美博士生”。但我想说，其实这是个陷阱！而且，这个陷阱往往以善意的面貌出现，或语重心长，或谆谆教导。

陷阱1：你应该热爱科研

世间感情千百种，唯爱不可强求。澳大利亚科学家贝弗里奇在他所著的《科学研究的艺术》一书中说：“热情是一种巨大的推动力量，但同一切与感情有关的东西一样，有时变化无常。”一时的好奇和热情很容易，但是“当研究人员必须吃力地、缓慢地从事某项研究而又无成果时，保持极大的兴趣和高涨的热情是很困难的”。

持续保持好奇和热情，必须有所酬报——即科学发现带来的满足和激励。但其实研究工作如过山车一般，从沮丧到亢奋，再到沮丧，如福尔摩斯有案可查和无事可做的状态循环，这才是科研的常态。

热爱本就苦求不来，而原本的热爱也可能消磨殆尽。因为诉诸于感情的话，总是忽来忽去。而是否持有好奇之心，则是人的先天特质，这才应该是科研更需要鼓励的特质。

你做的工作恰是你所热爱的，这是世间最难求的事情，不要将这天边之月当作博士生的准入证。我认为，真正需要自问的，恰恰是已经取得了学位的人、是进了高校和研究所的人、是教授和导师们——你们还热爱科研吗？你们还记得初心吗？

在还没有取得真正成绩的学生面前最大的动力，就是已取得成绩的人给予的正面反馈。我得到的正反馈很晚，但仍饱含感激，这些话语激励我敢继续上路。素昧平生的钟院士与冒昧拜见的我畅谈一个多小时；陈教授说我“工作做得很不错”“数学和力学功底不错”“很不容易”；吴教授看到我发的期刊论文，说“论文质量很高”，等等。

陷阱2：你应该有清晰的个人规划

且不说一个尚没有受到严格学术训练的人，怎么能定出学术个人规划。就说他真的低头钻研，做出一套规划，一年一篇论文，三年毕业，就能实现吗？

科学研究的未知和不确定性，这就是它的魅力和“痛苦”的根源。而且，个人规划都是基于一切顺利的前提。谁会在规划前，确定地考虑到“审稿周期过长”“自己生病”“抑郁”“家人生病”“家人去世”“爱人/好友事故”“与爱人分手”“实验失败”“生育”等问题？但这些问题的综合才是造成博士延期的原因。

另外，既然说清晰的个人规划，或多或少是有参考目标的，也许是自己的导师，也许是科研做得好的师兄师姐，那就涉及如何面对别人的建议和指导。如果轻易就接受了别人的指导，或许他不太会有很高的独创精神；如果不接受则可能摔跟头走弯路，自己选择的课题硬着头皮也要做下去。

所谓要有清晰的个人规划，不过就是“漂亮而无用”的建议。况且，不自己栽跟头就不可能有教训，按别人成功的路再走上一遍又有何意义？每个人有局限性，或许柳暗花明又一村，自己重新开了个山头。

总结下来，不过就是“不听→栽跟头→活该→不后悔”和“不听→柳暗花明→庆幸不听”两条路而已。

相比于或粗略或详细的个人规划，我认为更重要的是，认清科研工作中的反复性：为什么计算不出来，沮丧。终于算出来了，结果十分精确，开心！别人也能做出这些，我的研究又有什么用，沮丧。基本建立了一套完整的体系，开心！别人早就提出过了，沮丧……亢奋时日夜无休，挫败后无精打采开始怀疑人生。

对待这种反复性，我们最重要的就是能够认出那些高潮和低谷。而且，这种反复性带来的混乱往往是获得个人洞见的来源。

陷阱3：你读博的目的最好高尚一些

一般情况下，除了按照正常职场工作付出，还需要额外付出的行业，都会着重强调“情怀”。如教师、医生、军人以及科研工作者等。诚然，这很重要。

但不要将这枷锁套在一个博士生身上。博士生最好坦然地面对自己读博的目的，没有哪种是更高尚的，哪种是更卑劣的。为了得到一份教职，为了得到一份研究工作，为了得到一个学位，为了圆一个儿时的梦。这都可以成为目的。

那么，我为什么要读博呢？三个阶段，三种截然不同的答案。

最初的答案。我26岁研究生毕业，然后进入一家设计院工作。工作一年后辞职。空档年一年，2012年开始读博。

读博的原因不可避免地与为什么要辞职有些重叠。那为什么要辞职呢？因为设计中到处是“规范”和“强条”，以及毫无道理的甲方无止尽地改图。而我喜欢追问，但规范的条文解释不能满足我的较真，我要知道规范背后的原理。那就去读博“消磨时间”吧。

过程中的答案。记得豆瓣上有个女博士说过，读博就像健身一样，是过程中无限后悔，结束后觉得自己棒呆了的过程。兴高采烈，停滞不前，自我怀疑，重新建设，这些情绪反反复复伴随着整个读博过程。在任意一个周期中的不同阶段问自己这个问题，答案都是不同的。

现在的答案。我喜欢《生活大爆炸》中的谢尔顿，我喜欢《老友记》中的Rose，我还喜欢《寻骨识踪》的布莱南，他们都有个Dr.的头衔，因此我想有一个Dr.的头衔。这可是人类所能取得的宇宙最高学位。这样想，并且敢于这样说，让我轻松了很多。

为什么一定要给自己扣上大大的帽子呢？情怀和使命感固然重要，但如果太多了，就成了负担。

现在我又问了自己一遍。为什么读博呢？因为我喜欢博士的头衔。为什么喜欢博士的头衔呢？因为这是宇宙最高学位。为什么想要得到最高学位呢？因为某种程度上智力被认可。为什么希望得到智力被认可？因为我喜欢思考问题，而思考问题需要智力。为什么喜欢思考问题？因为思考问题可以接近真理。为什么要接近真理？人活在世，接近真理是终极目标，思考是必备工具。

而这些原因组成的链条中，并不一定包含“我喜欢科研”“我要去高校工作”。职位、金钱、荣誉等回报很重要，但回报也有边际效应。我只是想慢慢窥见客观世界的规律，想维护内心的秩序。

陷阱4：你应该有一颗平常心

说到“平常心”，我想这默认的对立面应该是“功利心”“不安分心”“贪心”“侥幸心”和“胜负心”等等吧。后者的诸“心”，往往诛心。

之前我在科学网上发了几篇女博士生育的文章。与生育类似，博士生们还有很多烦恼，比如补助、论文署名、杂事、放养、住宿、假期……

Melonie Fullick写过一篇The ties that bind的文章，解释了博士生们往往沉默的原因。大意是说，“博士生反映问题是一件‘政治上’令人担忧的事情”“人们往往不会认为被学生反映的人有问题，而会认为这个学生是惹是生非，从而影响了这个学生的声誉”“人们允许博士生们抽象地谈论困境，但是涉及具体和特定的情境时又是默认不允许的”，等等。

当然，如果一定要说博士生是沉默的，似乎也有失公允。博士生们犹如游魂，混迹于“亚洲博士虐待组织”等网络世界中。那里，大家热闹地吐槽导师、烦恼脱发、梦想脱单、自嘲水货。

以上说的虽是“完美博士生”陷阱，但其实它们本身都是无比正确的。当然，你最好热爱科研，最好有清晰的规划，最好有无懈可击的读博理由，也最好有一颗平常心。当然了，这些都是百分百正确的提议和价值观。

只是不要忘了，这些只是求全的理想建议。追求完美是人间至苦。当你将完美当作目标而执着于此的话，它们就变成温柔但叵测的陷阱，让你惶惶不可终日。我一个一个跳了进去，最终鼻青脸肿地爬出来，狼狈地拽下标志胜利的小旗子，然后急匆匆钻进另一局准备去打更大的“怪”。

是否应该读博不是一道要不要读的“是非题”，不是一道该不该读博的“价值题”，这只是一道愿不愿意的“趣味题”。

仅对我个人而言，读博6年间，有怨而无悔。有怨是真的——面对挫败的茫然、无人过问的无助、科研与生育的矛盾，这些都是真切的痛苦；无悔也是真的——新发现时的狂喜、顿悟定理普遍性的欣慰、文章接受时的轻松，尽归于 “我值得”的坦然。

当然，这些也仅仅是我个人的感受，或许其他博士生也有不同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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