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刻理解城市的重要性，需从城市从无到有的历程来深入考察。启蒙的含义在于：认识国情，认识自己。而且，要从人类何以诞生的角度，来重新认识自己。懂得为什么要尊重人类、尊重人民、尊重人权。
■宋俊岭 宋一然
城市问题扎堆而来，危及人的生存。各界话题聚焦于城市和城市化，就不足为怪了。刘易斯·芒福德（1895~1990）是著名的城市理论家，被誉为人类最后一位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他在工业文明成熟时期，以人文主义原则精神，反思文明前进的方向性问题，开启了人类的生态文明前景。
他山之石，能否攻玉？
工业化和城市化如现代化的双翼。近代史表明，工业化开始越晚的国家，城市化来势越迅猛，中国恰其典型。工业和城镇迅猛发展，让新世纪以来城市地区大气窒息、水源紧缺、交通阻塞、两极分化，人们道德滑坡，对正义缺位视而不见……中国城市化进程，尤在大都市，陷入困境已是不争的事实。回望来路，乡村衰落、草场退化、河流干涸、农舍空巢、小城镇萎缩等迹象，也同时显现了。发达国家城市化高速时期曾有的一切弊端，都提前降临。
上个世纪80年代，针对中国城市化战略抉择，曾有过一次思想“角斗”。对决双方皆著名学者，一方是社会学（抑或文化人类学）主张的小城镇道路；另一方是宏观经济学代表的大都市道路。双方在著名学府同一座教学楼开台打擂，各述理由。因种种复杂原因，经济学主张获胜。从那时起，中国城市化大步跨上大都市道路，发展旺盛，尤自90年代初开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大决策后，城市化迅猛，年均有近千万农民进城。粗略看，全国城市化水平，从1985年约21％稳步升至1998年的30.40％。中国城市化进程从此突破第一临界点迅猛攀升。连续10年陡增近15个百分点，社会发育呈现出高活力、高速度、高风险、高不确定性的明显特征。由于人口基数大、资源相对紧缺，尤因认识模糊、政策滞后，前述各种弊端陆续出现。
在我国发生的，是世界上最庞大人口群落的城市化，是新世纪两件世界性大事之一。需密切观察，格外审慎，避免重复以往“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非理性状态。特殊国情决定了，理性、健全的城市化道路以及配套决策，只能从启蒙开始：大众的启蒙、启蒙者的启蒙、决策者的启蒙。就内容而言，首先有3个问题值得深入讨论：时代特征、城市化概念、中国特色。这些一再重复的语汇，确切含义到底是什么？
回顾与重新思考
文明史上三次浪潮，第一次，农业革命，让城市诞生于世界；第二次，工业革命，让城市主宰了世界；第三次，信息革命，让城市……如何呢？这是我们观察现代世界、决定行止时要认清的首要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观察世界我们看到了什么？上世纪90年代中期，笔者穿过第拉维尔河从东面进入费城，高高的铁桥上望见西岸绵延数公里的码头、仓库、火车站，空旷无人，密集的设施和机械都闲置不用了。这种景象，后来在俄勒冈州哥伦比亚河流沿岸港口城市波特兰再次见到。同样的景观和含义，在纽约州农田中表现为一处处中小型农舍和谷仓，粮食加工厂的大量闲置。这就是第三次浪潮给城市和大地景观带来的巨变。为什么？因为信息畅达，构建了精准农业、制造业和商业物流网络，纽约城某地一年以后消费的香蕉，去年就已经纳入某亚热带国家香蕉种植园生产计划……周密计划让分散、配送取代了传统的大批量输送、集中、储存和周转，许多地区铁路、码头随之屈居次要地位。它表明，资源、人口和生产力的分散、合理配置，是生态文明的主要特征之一，构成新时期世界大趋势。
第二个问题：城市化是什么含义，有什么价值？这个概念在不列颠百科全书的定义是：人口向城镇地带集中的过程，表现为城镇数量增多以及城镇规模增大。也含有城镇地区人口生产、生活方式向非农领域转变。我国官方定义（草案）是：一个国家或者地区的人口由农村向城市转移，农村地区逐渐演化为城市地区，城市人口不断增加的过程。此过程中城市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不断提高，文化、价值观和城市生活方式渐成主体，不断向农村扩散；也包括农村本身的逐步城市化。（见《中国城市化质量评估体系》（草案））。芒福德的主旨思想认为，城市化体现了人类从野性走向人性的文明历程。三种见解视角不同，各有千秋，都看看，都吸收，就有利于丰富理智、优化决策。
深刻理解城市的重要性，需从城市从无到有的历程来深入考察。为此，说到第三个启蒙内容：认识国情，认识自己。而且，要从人类何以诞生的角度，来重新认识自己。懂得为什么要尊重人类、尊重人民、尊重人权。
初步的调查和疑问
城市化十多年飞速发展效果之一，是我们周围布满了农民工：小商小贩、快递、运送、销售、保洁、保姆、保安、物资回收、扫街、装修物业、园林绿化，乃至白领、金领……笔者周围也是同样情况；而且长期密切接触之后，很想深入了解三个问题：他们进城的原因；进城后的感觉；进城的长远打算。不幸，这样的大型调查，个人难以周详实施，却可以做抽样调查，获得大体印象。笔者获得的结果很有意思：大多数民工进城，迫于无奈。他们的典型说法是：“ （在家乡）有办法谁来受这个罪？”至于家乡为什么“没了办法”，则另外又是一项调查。
对每年都准时公布的城市化年均进城人口的统计数据，笔者素有保留：他们进得来，能否留得住？能留住的，是否幸福？幸福的含义以及归宿，则还不敢深问。
不言而喻，这是城市化高速时期见到的初级城市化实情。但是，人之教化、走向文明人类和人类文明，不是大事吗？不是城市化的真义吗？有思索、有筹划吗？谁来负责推进呢？
回归理性价值
我国人口基数庞大，城市化高速阶段又与人口峰值期重合。此局面不可掉以轻心。指导古老民族和文明走上现代世界舞台，该有哪些必要准备和调整？哪些事情该未雨绸缪？民间流传一首旧调新词的歌曲：祖国啊，你慢些走！其中慷慨咏叹，不无启发。似乎告诉我们，如今改革已经到了这一步：不谋制度创新，将一事无成。
不妨再看看芒福德是怎么说的：“城市的主要功能是化力为形，化权能为文化，化朽物为活生生的艺术形象，化有机的生命繁衍为社会创新。这都是城市能够发挥的积极功效。而若没有制度创新，若不能首先有效支配、控制巨大权力和能量，城市这些积极功能就无从发挥。历史上，同样先有制度创新，然后，一些发展过头的大村落、堡垒、营寨才靠这些制度安排逐步转化为高度组织化的文明构造，让城市诞生于世。如今我们急需的同样是这种强大的制度安排。”
这段话的前三句，经上海世博会采用已广为流传。而人们在人云亦云称颂城市神奇功能的同时，少有人注意到作者着重要说的其实在后面。他强调：一切好东西，若离开制度创新，都会流产。我国当今的要害问题也正在这里。本文不嫌累赘引述这段话，就为了读者完整理解这个意思，而不要立足城市现状、一味统计进城农民总数而沾沾自喜。
我们的“首选物”曾经是“温饱”、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稳定”之类的目标。国情特殊，本无可厚非。而价值形态却从来是文明发育进程中最根本、最重要、最权威的动力和指南。回顾历史，若无数千年礼义廉耻，忠孝仁爱做国之四维，怎会有老舍笔下故都那“历代智慧与心血建成的湖山、宫殿、寺宇、宅院、楼阁与九条彩龙的影壁，带着它合抱的古柏、倒垂的杨柳、白玉石的桥梁与四季花草……最清脆的语言、温美的礼貌、诚实的交易、徐缓的脚步与唱给宫廷的歌剧……”若无几千年的礼义廉耻，怎会有以同仁堂为代表的职业操守：“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若无数千年礼义廉耻潜移默化，民众何能选择出如此鲜明稳定的道德认同：“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故都北京又怎会有鲁迅笔下《一件小事》里车夫爱人胜于爱己的可贵自律？
是的，人类的城市化进程曾经产生过一系列优良城市。芒福德说：“如果说在过去许多世代里，一些名都大邑，如巴比伦、雅典、巴格达、北京、巴黎和伦敦，都曾经成功地主导过它们各自国家民族历史的话，那首先是因为这些大都城都始终能够成功地代表各自的民族历史文化，并将其绝大部分留传给后世。”正反两面实例都证明，一个社会若丧失共同的道德底线，必将堕落、溃败、无以疗救。
理想，曾经是人类进化路上追求的目标和动力源。丧失理想意味着迷失，意味着堕落。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他的崇高价值理念。鉴此，我们是否该考虑顺应世界文明潮流，推行普适价值，用自由、平等、博爱、人权来维护一个民主和法制的社会环境，为我国城市化进程保驾护航？
（宋俊岭系北京市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
《中国科学报》 (2012-01-01 A11 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