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译|李思辉 付宸旭

当学术期刊被“论文工厂”流水线上的产品攻占，当科学诚信沦为利益交易的筹码，当一场有组织的学术欺诈风暴正席卷全球，现有的制度能否捍卫科研诚信？美国西北大学的一项研究得出悲观的结论。

在这项8月4日发表于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的研究中，研究团队通过对Web of Science、Scopus等全球顶尖学术数据库的海量分析，以及对PLOS One、IEEE会议论文集等具体案例的追踪，首次揭露了一个横跨论文工厂、中介机构、被渗透期刊的全球性欺诈网络。

这项研究揭开了这场学术诚信危机的惊人真相：科学界存在复杂的全球性实体网络，它们系统性地相互勾结，破坏学术出版的诚信。这种有组织的欺诈性研究正以远超合法科研成果的速度疯狂滋生。而科学界目前的打击手段，正如该研究的合著者、美国西北大学教授路易斯·阿马拉尔（Luis Amaral）所比喻的那样，“无异于用勺子舀溢水的浴缸”，根本无法阻挡学术诚信体系的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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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阿马拉尔 图源：Retraction Watch

完整的“造假产业链”

当谈及学术欺诈时，人们可能最先想到的是那些关于论文撤稿、数据伪造或剽窃的个人行为——这些人在竞争日益激烈的环境中，为了取得成功而不择手段。但阿马拉尔团队在研究中发现的却是一个不同于个人的组织——一个潜伏在暗处、不为公众所知的庞大地下网络。

在这场席卷全球的学术欺诈风暴中，一条分工明确、协作紧密的“造假产业链”已然成型。论文工厂、中介机构与被渗透的期刊如同精密咬合的齿轮，将科学研究的诚信碾碎成可以明码标价的商品。

论文工厂是这条产业链的“生产车间”。它们像流水线工厂一样批量炮制学术论文。

这些论文大多质量低劣，充斥着伪造的数据，以及被篡改甚至盗用的图像、剽窃的内容，有时还会出现毫无逻辑或在物理层面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研究结论。只要支付费用，求购者就能快速获得一篇“量身定制”的论文。

研究显示，这些“工厂货”正以惊人的速度涌入学术市场，成为部分学者快速“积累成果”的“捷径”。

“一切可以用来‘粉饰’声誉的东西都可以出售。”阿马拉尔实验室的博士后、论文一作里斯·理查森（Reese Richardson）揭露，“一个人可以根据价格高低购买不同的作者位次，还可以通过虚假的同行评审，花钱让自己写的论文在某期刊上自动通过。”

中介机构则扮演着“中间商”的角色，是连接论文生产与发表的关键环节。它们游走在论文工厂、付费学者和问题期刊之间，像黏合剂一样将整个造假流程串联起来。

研究中提到了一个知名的“论文工厂”中介——学术研究与发展协会（ARDA）。ARDA会在其网站上列出该组织能“保证发表”的期刊名单。而当其中一些期刊因违规被数据库除名后，它们会迅速替换上新的期刊，确保造假链条不会断裂。

被渗透的期刊则是造假产业链的“出口通道”。一些期刊的编辑被利益裹挟，沦为造假论文的“内应”。

该研究对《公共科学图书馆·综合》（PLOS One）期刊的分析发现，一些编辑在网上接收的论文，被撤稿的比例异常之高。

更为荒唐的是，一些不法分子会绕过正规期刊，转而寻找已停刊的期刊，买下其域名后盗用身份发表论文，为其欺诈性出版物增添可信度。

曾隶属于英国某专业护理组织的《HIV护理》期刊停刊后，其域名被某组织收购，随后发表了数千篇与护理毫无关联的论文，且全部被收录进Scopus数据库，堂而皇之地混入学术文献库。

软弱无力的“打击”

面对愈演愈烈的学术欺诈，学术期刊和相关组织并非毫无行动，但这些努力与欺诈的蔓延相比，显得杯水车薪。

PLOS出版社早在四五年前就察觉到“论文工厂”的活跃迹象。他们不仅扩充了出版伦理团队，还针对性地调查现有文章和造假网络，在论文发表前也会对新稿件、作者及编辑进行全面筛查。然而现实是，该社旗下的PLOS One仍成为重灾区。PLOS出版伦理负责人蕾妮·霍克坦言，“这类问题并非PLOS One所特有，而是整个行业的期刊和出版社的通病。”

电气电子工程师学会（IEEE）会议论文集同样面临着类似困境。作为被“论文工厂”长期盯着的机构，IEEE明确表示会持续检查数字图书馆、严格评审流程，必要时撤回违规出版物。但这样的“决绝”似乎并没有达到理想效果。

研究数据显示，在IEEE数百场会议所产出的论文中，被撤稿、在PubPeer上被标记，或因使用“费解的短语”而被标记的比例异常之高。其中有7个系列会议，在其举办的每一年都被标记。

全球数据库的整治效果也不尽如人意。Scopus等平台会将不符合标准的期刊“除名”，但欺诈网络总能快速规避——中介机构ARDA列出的“保证发表”的期刊名单中，33.3%会被Scopus除名，远高于普通期刊0.5%的除名率，可它们随即又会补充新期刊入列，让造假链条持续运转。

令人忧心的是，国际社会的整体打击效率极低。统计显示，截至2020年，仅28.7%的疑似“论文工厂”产物被撤稿。研究人员按当前趋势推算，“只有约25%的疑似论文工厂产出的论文会被撤稿，只有约10%的疑似论文工厂产出的论文会发表在被除名的期刊上。”研究人员表示，这些数字可能还低估了问题的严重性，因为它们仅基于“已报告的欺诈案例”。

一场“挽救科学”的战役

阿马拉尔将这场危机比作南极洲上空的臭氧层空洞，因而解决方案的规模必须与之匹配。

他认为，那些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学术组织应牵头，召集出版商、资助机构、高校、国家实验室等多方利益相关者共同商议，制定统一的学术标准和伦理规范，并推动这些标准在全球范围内落地。

他表示：“这不是个人能解决的问题，需要科学领域最具影响力的重要利益相关者共同努力，商讨需要采取的措施、需要实施的标准，而不是等待问题自行解决。”

在为科学战斗的过程中，个人也可以在倡导变革中发挥作用。当前，科学界的过度竞争导致科学家为争夺日益稀缺的资源而相互倾轧。而这，正是学术欺诈滋生的温床。

理查森呼吁每个人都应发挥作用，共同终结科学界这一畸形的竞争文化。此外，他还指出，“科学家们在个人层面可以采取的行动，是严格履行出版后的同行评审这一环节，并以批判性眼光审视本领域的文献。”

应对AI带来的新挑战也刻不容缓。阿马拉尔和理查森进一步强调，在人工智能对科学文献的渗透程度进一步加深之前，解决这些问题至关重要。“如果我们连现有的欺诈行为都无法有效应对，那么面对生成式人工智能可能对科学文献造成的影响，我们将更加束手无策。”

“这项研究或许是我此生参与过的最为沮丧的项目，目睹他人从事欺诈行为并误导大众，我深感痛心！然而，如果你坚信科学对人类生存和发展具有价值和意义，那么你就必须为捍卫科学应有的理想而奋力抗争。”阿马拉尔说。

参考资料链接：

1.https://phys.org/news/2025-08-scientific-fraud-alarming-uncovers.html

2.https://retractionwatch.com/2025/08/04/fighting-coordinated-publication-fraud-is-like-emptying-an-overflowing-bathtub-with-a-spoon-study-coauthor-says/#more-1324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