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在一次查房时,一位患者突然对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教授徐文东唱起了歌。要知道,这位患者此前因为中风丧失了语言能力,连话都说不了,更别提唱歌了。
这位患者近期接受了一项名为“左右颈七神经交叉移位术(以下简称CC7)”的手术。这是由徐文东团队独创的,能够通过左右颈七神经交叉移位实现“一侧大脑管双手”,重建偏瘫患者的上肢功能。
而这次寻常的查房,则让徐文东有了新的思考。莫非是CC7手术打开了患者的语言开关?就这样,团队开始了新的探索。
6月25日,由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手外科牵头完成的一项创新性临床研究发表于《英国医学杂志》,这也是国际上首次报道“以外科手术治疗失语症”。研究团队通过多中心、随机对照设计,系统评估了外科干预失语症的有效性和安全性,证实在近椎间孔水平切断右侧C7神经(以下简称NC7)联合强化语言治疗,能够显著改善慢性中风失语症患者的语言能力。
《英国医学杂志》评价这项工作为慢性中风失语症患者带来“一缕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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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徐文东团队关于CC7的临床研究成果发表于《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并被评为该期刊当年的“最受瞩目研究”。
迄今,团队开展的CC7手术已经超过3000例,术后有效率接近90%。大多数患者术后可以自行完成拧毛巾、穿衣服、系鞋带等动作。
在术后随访时,徐文东观察到一个极易被忽视的现象。部分合并失语的患者在接受CC7手术后,立即表现出语言功能的改善,尤其是在“命名能力”上,即叫出物品名称的能力。
人类的语言中枢一般位于左半球,失语症是脑卒中等损伤累及语言中枢后的常见并发症,表现为语言理解或表达障碍,现有的治疗方法效果常不理想,给患者和家属造成极大痛苦。
这部分患者命名能力的改善速度,却远超神经再生所需时间。“按照常规周围神经的再生速度,术后数小时至数日内显然不足以产生神经结构变化导致的功能恢复。”徐文东表示,“这提示我们,患者语言功能的改善机制并非源自‘神经移位后的轴突再生’。”
作为一名手外科医生,徐文东对一个问题一直都非常好奇:手和脑究竟是什么关系?徐文东将之归纳为“改变上肢神经的大脑投射,诱发大脑发生可塑变化”,并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间展开了深入系统的研究。
结合以往的知识和经验储备,徐文东分析发现,在CC7手术后,患者右侧背根神经节区域出现了明确的结构重塑。进一步地,他提出了科学假设,认为语言功能的快速改善可能源于瘫痪侧(右侧)C7神经在近椎间孔处被切断后所引发的神经调控效应。
“就像暂时关闭了左脑的主导开关,让右脑的备用语言通路获得工作机会。”徐文东解释道,“这并不是新建一条路,而是像一把钥匙一样,打开一扇锁住的门,唤醒一条本就存在的备用通路。”
据此,徐文东提出了一种全新的手术理念,即在近椎间孔水平切断右侧C7神经(NC7),或唤醒潜在的语言备用网络,从而改善语言功能。
在此基础上,徐文东带领团队开展了NC7联合强化语言治疗的前瞻性单臂临床试验,展现了良好的效果。进一步地,研究团队在《英国医学杂志开放获取期刊》上发表了多中心随机对照试验的研究方案。
40分钟手术重燃“发声”希望
为在真实世界中证实NC7的疗效,2022年,徐文东团队启动了严格的多中心随机对照试验。一位来自江苏的中学教师得知后,第一时间联系了团队,他迫切希望能够重新回到讲台上。
包括这位中学教师在内,研究共纳入了50名卒中后一年以上、存在语言功能障碍的患者,进行随机分组。其中,25人接受NC7手术,并配合3周强化语言训练,另25人仅接受语言训练。
研究中使用的主要指标为波士顿命名测试(BNT)得分,次要指标包括失语商、生活质量与卒中后抑郁症状评估。BNT得分结果显示,NC7组术后1个月平均提升11.16分,显著优于对照组的2.72分,并且改善效果在6个月后保持稳定。此外,患者自评中并未出现任何与手术相关的严重不良事件或长期不适。
“命名能力障碍的典型表现就是患者看到物品后,心里知道是什么,但就是说不出来。”徐文东介绍,“我们的手术40分钟就能做完,花费低且安全性高。患者在术后三天第一次评估时,就能清晰地说出物品的词语。随着训练,患者可以从一次只能讲三个词,到能讲七八个词,到接近完整句子。”
前面提到的这位中学教师,在手术后非常刻苦地训练自己讲话,就像讲课一样一遍遍练习。加上NC7手术的助力,他恢复得比预想要好。“这也展现出语言训练的重要性。”徐文东说道。
此外,功能影像学结果表明,成年人大脑皮层的语言网络,可能蕴藏着尚未被完全认知的动态可塑性潜能。NC7让人们首次看到,重构外周神经可以作为钥匙,撬动中枢皮层的环路重塑。人类大脑的高级功能,如语言功能,也有可能通过手术“再激活”。
值得一提的是,在NC7研究前,学界鲜有外科手术与语言功能改变相关的研究,使得这篇论文在投稿过程中颇为曲折,杂志社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找到合适的审稿人。徐文东笑道:“好比我们开辟了一个新赛道,但为之喝彩的观众得自己培养。”
医学发展的源头是同情心
曾有人问徐文东:“为什么总能发现这些容易被忽视的临床现场?”
徐文东略加思考后回答道:“正如我的导师顾玉东院士常说,‘一切医学发展的源头是同情心’。我想这是医生的本能,也就是扎根临床的好奇心发现力和对患者的深切同情。”
徐文东能从寻常的查房中发现新的手术方案绝非偶然。在日常工作中,徐文东坚持与患者交朋友,再忙也会认真倾听患者和家属的家长里短,问问他们“今天有什么变化”“预期的恢复达到了吗”。正是因为能够贴近患者,他得以捕捉到“手术后又唱歌了”“他突然能说出我想吃桃子”等细微的变化。
而徐文东关注的很多科学问题,也往往源于临床病人的需求。
2001年的一天,徐文东在检查一名神经移位后的患者时发现,当患者左右手相互触碰时,双手同时都有触感。该现象颠覆了人们对手和脑关系的固有认知,也让徐文东开始思考,能否用健康一侧的大脑来控制瘫痪侧的手,实现一侧脑半球同时支配双侧上肢。
2008年3月,徐文东团队收治了一名年仅12岁的脑瘫患者,她的一侧手、脚都比一般人细。考虑到已有的治疗方法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徐文东和团队开展了首例CC7手术。女孩的手术恢复效果远远超出预期,能够完成非常复杂的捏泥人的动作。也是这场手术,让他首次发现患者的大脑、脊髓、手部肌肉都会产生复杂的、连锁的环路变化。
……
从2001年开始颈七相关研究,到2018年发现CC7研究,历时17年。“我们在努力缩短这些原始创新成果产生的时间,这次对于NC7的研究用了7年。”徐文东说道。
面向未来,团队将瞄准“改变外周-重塑中枢”,开发更多技术,系统探索多种外周神经干预策略。徐文东同时强调:“从0到1的突破不是设计出来的,它藏在患者每一次微小的‘反常’里。我们要做的,就是永远对病床保持好奇。”
相关论文信息:https://doi.org/10.1136/bmj-2024-083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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