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福大学人工智能、机器人与未来教育中心主任蒋里：

人工智能时代，别拿着“算盘”参加“计算机大赛”

 

12月13日，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第十二届年会在北京举行，美国斯坦福大学人工智能（AI）、机器人与未来教育中心主任蒋里受邀参会并发表演讲。讲演之初，他说起了一件一年前的往事。

“2024年底，美国某著名高科技企业的CEO（首席执行官）对外称，该公司在为2025年做规划时发现，他们未来一年不再需要招收任何一名软件工程师。”蒋里说。

几乎同一时间，美国元公司（Meta）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也发表了类似观点——2025年前后，其公司有望研发出能力媲美中级软件工程师的AI。

同样是在2025年，蒋里所在的斯坦福大学开设了一门名为“现代软件开发者”的新课，该课程的口号是“我们不用写一行代码，就能教你编程”。

“这些事情说明了什么？”蒋里问在场的观众。此时，会场的大屏幕上，本次年会的主题——“面向未来的教育和学习”分外显眼。

大学学习是在“浪费时间”？

《中国科学报》：演讲的开始，你想借这些案例说明什么问题？

蒋里：当下，只要谈论未来教育，AI就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其飞速发展也在深刻影响我们的教育。在这些影响中，最关键的一点是，传统“刷题”模式下成长起来的学生，他们面临的问题并不是简单的技能过时，而是底层思维的根本性冲突。

究其原因，AI的发展改变了人类获取知识的基本方式，这是前所未有的。

比如，在AI时代，知识的获取变得极其廉价。我本科就读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那时，我曾连续两三天泡在图书馆里，只为找到一篇论文；在斯坦福大学读博期间，我也曾因为可以用数码相机将图书馆资料拍摄回家，而感慨技术的“高级”。

而如今，斯坦福大学的几乎所有资料都已数字化，这意味着它们都已被各类大模型“读取”。借助这些大模型，任何人都能轻松获取这些知识。

换句话说，过去大学的物理围墙对于知识传播形成屏障，如今这堵围墙已经被AI打破了。

正因如此，建立在大量练习基础上的“刷题”行为，以及只擅长这种模式的学生，甚至建立在这种行为基础上的某些认证体系，都将被日益边缘化。

这种现象已经出现了。

美国科技巨头特斯拉公司CEO埃隆·马斯克曾直言，在他的企业工作不需要有大学学位，甚至连高中学位也不是必要的。前段时间，美国某高科技企业也宣称，学生在大学阶段的学习是在“浪费时间”，在招聘时，他们甚至无视大学毕业生，而将招聘对象直接对准能力更加出众的高中生。

《中国科学报》：你所说的能力具体是指什么？

蒋里：在AI时代，人的能力大概可以被分为两种不同类型。

第一种能力是在没有AI帮助下，个人凭借自身知识和技能所展现出的能力。这种能力主要体现在传统的学术知识、技能掌握以及独立思考等方面。在过去的教育环境中，这种能力被视为成功的基石，是衡量个人成就的重要标准。

第二种能力则是在AI加持下，个人所体现出来的能力。这种能力强调与AI技术的协同工作，通过利用AI优势提升个人创新力、判断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在这种情况下，个人不再仅仅依靠自身知识和技能，而是通过与AI系统的互动，将人类的智能与AI相结合，实现更高效的问题解决和决策。

这两类能力将会共存，但随着相关技术的普及，后者将显得愈发重要。我们的教育体系需要逐步转向培养人在AI加持下的综合能力。

也就是说，我们应该重视培养学生在AI加持下的能力，以适应未来社会的发展需求。

何为“AI思维”

《中国科学报》：那些在传统模式下成长起来的学生，如果想适应AI时代的挑战，需要做出哪些改变？

蒋里：我曾经说过，在传统的教育模式下，一名学生只要听话、勤奋、不断刷题，大概率就能赢；但在AI时代，这样一名会做题的学生，就像拿着一个特别精巧的算盘去参加计算机大赛，其结果一定是失败。

“刷题”培养的是学生的答案思维，即面对问题必须找到确定答案，并认为答案必然存在。

相比之下，AI时代需要的是AI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需要的不是寻找答案，而是一种提出问题的能力，以及引领AI进行探索的能力。从这个角度说，学生需要从“解题者”进化为具有AI思维的问题“定义者”和“驾驭者”。

《中国科学报》：所谓“AI思维模式”，具体包含哪些内容？

蒋里：斯坦福大学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研究AI思维，这与硅谷浓厚的AI创新文化密切相关。

在研究中，我们发现AI思维大致可以归纳为3点。

一是要了解AI的基础运行模式。就像在电气时代，每个人都要了解一些电的基本常识一样，未来AI的基本运行知识也将成为一种不分专业的常识。

二是要具备将人的能力与AI能力区别开来的能力。无论任何时候，人与AI的区别都是必定存在的，但两者的界限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在不断变动。你需要跟得上这样的变化，并随时清楚彼此间的优劣势。

三是要具备与AI协作的能力，这一点相信不必过多解释。

对于上述3点内容，我们可以简单概括为“懂AI”“懂与AI的区别”和“懂与AI协作”。这将成为AI时代的常识，也是每个人都要具备的素质。

需要注意的是，要适应AI时代，除了具备上述AI思维外，学生更需要具备提出问题的能力。事实上，目前在世界范围内，包括大学在内的各级学校还普遍以培养学生回答问题的能力为主，但面向未来，提出一个好问题的能力才是关键。

问题可能不在大学

《中国科学报》：高校该如何锻炼学生提出好问题的能力？

蒋里：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已经研究了很长时间，并且取得了一定成果。

比如，近年来我们一直在推行一个名为Stanford SMILE（斯坦福大学移动探究性学习环境）的项目。该项目的重点就是借助技术的手段，鼓励学生提出好问题。

如果说传统的学习方式是老师提问题，学生解答问题，那么借助Stanford SMILE项目，我们希望实现老师引导学生，学生提出问题，然后利用AI分析问题，并在其引导下优化问题，从而提高学生的学习效果和学习能力。

该程序的核心是给学生提出的问题“打分”。我们将学生的问题分成6个档次，最低档的问题仅涉及死记硬背的知识性内容，即所谓“remember”（记忆）层面，比如“某款机器人是什么时候发布的”；第二档问题则上升至“understand”（理解）层面，即需要进行一定思考；越往上，对回答问题者的想象力和判断力要求就越高，直至最高档“create”（创造）层面。

当学生提出一个问题时，AI会将问题划归某个档次，并分析其问题的优劣。在此基础上，它还会引导学生提出“档次”更高的问题。而随着学生问题“含金量”的一步步提升，他们提出好问题的能力也在提高。

目前，我们对于Stanford SMILE在校内的应用已经相对成熟，但我们更希望将其推广。

《中国科学报》：在促进学生拥有AI思维以及提问能力方面，目前高校还能做哪些工作？

蒋里：我觉得现阶段开设一些课程仍是很好的方式，当然也包括利用Stanford SMILE这样的AI程序。不过老实说，我认为在这方面，问题的重点可能并不应该放在高校层面，而是在中小学阶段。

首先需要纠正一个误区——很多人认为理解与AI有关的知识需要一定的年龄和知识储备。但事实上，我们曾将斯坦福大学研究生级别的AI和机器人课程重新设计，并将其讲授给小学1年级到12年级（高三）学生。结果发现，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全部都能听懂，甚至某些一、二年级的学生都能听懂。

这说明，只要内容设计得当，这些先进的内容是可以被中小学生所接受的。更重要的是，此时的学生处于对世界以及科学探索的旺盛期，他们更容易被这些知识“点亮”。而随着他们越来越多地接受传统的知识传授，这种被“点亮”的概率会越来越低。

在硅谷，我们进行了很多实践，将前沿知识转化成适合中小学的课程，甚至尝试将小学生、中学生和大学生集中在一起做“混龄教育”，效果都非常好。反观国内，目前很多中小学虽然也开设了与机器人、AI有关的课程，但往往流于形式，甚至很多授课教师都是其他学科的老师。这样的授课完全没有体系可言，更遑论取得“点亮”的效果。

总之，我们有必要让学生提前10到20年接触到世界最前沿的科学技术，包括AI、机器人、设计思维，进而点燃孩子学习的内在动力。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成为具备AI思维、面向未来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