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凌霄,孙滔 来源:中国科学报 发布时间:2024/8/16 15:2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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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传销、淘宝客服、房产中介,她终于“上岸”副教授

 

初二差点辍学的季善玲没有想到,她将在多年后成为村里唯一的博士,更是唯一的副教授。
1988年5月,季善玲出生于山东省日照地区的季家庄。村子坐落于沂蒙山深处,人口不到500人,距离最近的莒县县城有20多公里,距离她日后读博的高校则有近1700公里。
在班主任上门家访后,季善玲的父母终于同意她重返校园。她也是村里唯一被劝告回去读书的孩子。从“小村做题家”到博士,再到副教授,季善玲的求知和求职充满艰辛——那是一条注定不同于“贵族科研”的学术路线。
她经历了两次艺考、两次高考才考上民办山东圣翰财贸职业学院,又通过专升本考上济宁学院,之后三次考研“上岸”鲁东大学,两次考博“上岸”兰州大学。其间被骗进过传销队伍,当过淘宝客服、房产中介,在科技城卖过电脑、打电话推销过保健品……读博期间,季善玲因怀孕错过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的访学机会;35岁博士毕业那年,却因年龄限制未能进入北京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
在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季善玲自觉地在网络热点、人际交往和物质享受方面反应迟钝。她极少像同龄人一样逛街、追剧和旅游,不是不喜欢,而是现实生活带来的“后遗症”:仅仅是解决当下的问题,就已经耗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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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毕业现场。
“女张艺谋”
人大跌眼镜的是,季善玲的追梦之旅始于艺考。
升学时,季善玲本可考上当地的重点高中,但普通高中承诺免学费录取,她的父母考虑到费用问题,于是让季善玲去了当地垫底的免费高中。
初中时期,季善玲看过张艺谋的不少电影,从《我的父亲母亲》到《一个都不能少》,无一不是扎根于农村的作品。季善玲羡慕这位表现劳动人民生活的大导演,便想报考艺术编导类专业。村里没有孩子报考过此类专业,在季善玲看来,艺术编导专业毕业后就是大导演。
季善玲的父亲是小学文化,母亲没有受过教育。父母世代务农为生,总觉得艺术道路“不靠谱”。而在乡亲口中,季善玲未来会成为“女张艺谋”。
2007年2月,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季善玲来到县城的汽车站,坐了4个小时汽车到省会济南。她怀揣着1200元,那是她高中一学期的学费和一个月的生活费。季善玲在车上算了一笔账,车费单程七八十、艺考报名费一两百,至于省城的食宿要花多少钱,她心里完全没底。
一下车,季善玲就看傻了,济南城真大,该去哪儿呢?一位同行的好心大姐得知季善玲来省城赶考,发了善心,把她带到自己的宿舍,找到一个空余的床位暂住。大姐又为她化了妆,梳了时兴的发型,拿出压箱底的漂亮衣服给她换上。那是2007年年初,季善玲生平第一次穿上了雪地靴。
季善玲的竞争对手们多是城镇富裕家庭的孩子,从外形妆造到交流技巧,均“有备而来”。第一次进省城的季善玲懵懵懂懂,被推着第一个进了面试间,考官问一句,她答一句,不敢多说话;而其他面试者则大多“见过世面,会说话、会来事儿”。后来季善玲才知道,城里有专门针对艺术生面试的辅导班,能提升与考官的互动技巧,但价格不菲。
季善玲没考上。她第一次发现,许多事情力不从心。
第二年艺考时,季善玲“故伎重演”,瞒着父母坐车到潍坊和临沂考点,报考了三四个艺术学校。交了报考费和食宿费后,季善玲口袋里只剩下300元钱。走投无路之际,她看见了考点旁边的潍坊市某献血中心。
季善玲壮着胆子上前,问:能不能卖血救急?工作人员看了她一眼,说:我们不做这种事儿。
从临沂汽车站回家的路上,一个陌生大姐看出季善玲的窘迫,以帮助她买票为由,把她身上所有的钱“借走”。直到这位大姐消失以后,季善玲才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骗子。
拿着仅有的车票回到学校时,季善玲已经身无分文,班主任给了她50块钱,让她买票回家。这之后,村里没有人再叫她“女张艺谋”。
误入“传销魔窟”
两次艺考失败后,季善玲通过高考考上了山东圣翰财贸职业学院。
这是一所位于济南的三年制民办专 科院校,季善玲考取的是计算机网络专业。于是,人生前20年没摸过电脑的她,开始零基础学习计算机。短短3年里,她就获得了省级优秀毕业生、国家励志奖学金等荣誉。
季善玲并未就此止步。2011年,她通过山东省专升本考试,并考入济宁学院。济宁学院位于孔子故里曲阜,是一所省属二本院校。
季善玲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母,父亲说了一句:嗯,挺好的——这是季善玲印象里,父亲第一次表扬自己。
大学期间,季善玲的一位高中同学联系上她,说自己在北京干得不错,赚到了钱,请她暑假来帮工。这位同学与季善玲家庭条件类似,高中毕业便直接步入社会。季善玲正发愁新学期的学费,暑假第一天就拎着包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刚下火车,那位高中同学接她上了一辆面包车,晃荡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住处。这是京郊一处偏僻的安置房小区,有厨房和宿舍,季善玲的高中同学和其他“同事”把这里称为“家”。
很快,季善玲就发现了这个“家”的奇怪之处:只要掏出手机,无论是发消息,还是打电话,一定有“家人”站在旁边,监控着她和外界的联络。
除此以外,有一位自称“主任”的领导,每天负责组织大家“上课”、看视频,主题都是如何赚钱。“主任”介绍,公司沿用“一生二、二生四”的商业模式。随后,他要求季善玲拉两位朋友入伙,还许诺了提成。
季善玲一看,这跟计算机专业课上的“二叉树”概念挺像,便反客为主,跟“主任”探讨起专业概念。一来二去,“主任”发现忽悠不了季善玲,只能对她说:“这样吧,你跟家里说买笔记本电脑,只要你投资四五千元就能加盟,后面每拉一个新的下线,就能收到980元的返利。”
磨蹭了几天,季善玲依然拿不出钱,“主任”只好松口,答应放人。
从“家”走到公交车站的一路上,“主任”派来的手下费尽口舌,想劝她留下,但季善玲上了公交车,再没有回头。
这段被骗进传销窝点的经历,季善玲一直没有告诉父母。回到济南后,季善玲在学校门口小超市做了两个月暑假工。临近开学,她又回到老家办理了生源地助学贷款,终于解决了学费问题。
大学期间,她与父母约定每一两周打一次电话。由于在北京被骗入“传销”的一周正是老家农忙时期,忙得无暇过问的父母对她的遭遇完全不知情。
那位把季善玲骗去北京的高中同学,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失去了联系。直到几年前,季善玲在农村老家赶大集,迎面撞上了那个同学。两人四目相对,对方一开口就是,“我痛改前非了,再也不干了!”。
季善玲看了看她,没说一句话,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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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宁学院毕业照。
“有枣没枣,先打三竿子碰碰运气”
2013年6月30日,这是季善玲在济宁学院的最后一天。
学校宿舍开始清退,季善玲是最后一个离开宿舍楼的。直到毕业,她都没找到接收单位。
大学毕业后的两年里,季善玲先后尝试过不少工作。她在科技城卖过电脑,业绩总是提不上去,半个月也卖不出一台;也打电话推销过保健品,先是收集老年人的电话、住址,再把他们“忽悠”到一个大会场听讲座;还当过淘宝客服,因久坐患上严重的腰肌劳损;后来,她还做起了租房中介,但也业绩平平。
好在,生活的小船很快驶入了婚姻的港湾。
那时,季善玲26岁。在农村老家,这个年龄的女性早已结婚生子,像季善玲这样读本科的已是少数。但季善玲选择早早结婚的原因,并非父母的催促,而是想尽早脱离原生家庭,建立属于自己的新家。
丈夫的口头禅是“有枣没枣,先打三竿子碰碰运气”。他推荐季善玲去了朋友的一家小软件公司做程序员,开发一些学前教育和社区工作的网站。就这样,季善玲才算有了个像样点的工作。慢慢地,她找到了编程的感觉,又觉得自己计算机水平太欠缺了。
此时,不时在季善玲脑海中闪现的读研梦,变得如此强烈。
季善玲在校期间就考过一次计算机研究生,但因数学和专业课底子太差,没考上。在丈夫的鼓励下,已经工作的季善玲又考了一次,结果还是名落孙山。
两次失败后,她认为自己需要换个方向了。第三次报考时,季善玲根据兴趣选择了心理学专业。在把最近几年的心理学考研资料刷了几遍后,总算于2015年考上了鲁东大学心理学专业。
对季善玲而言,硕士研究生的日子“有天堂的舒适感”。
鲁东大学位于山东省烟台市,依山傍海,环境优美。在这里,季善玲遇到了导师王惠萍教授。王惠萍是一位临近退休的老教师,把刚入学的季善玲当成孩子照顾,不仅拉着季善玲参加了数十个心理学的会议培训和调研实践活动,还关心她是否吃饱穿暖。在王惠萍的指导下,季善玲开启人格心理与咨询的研究方向。
读研期间,季善玲一口气发了十余篇论文,其中包括一篇SCI论文,并考取了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此外,季善玲还通过了大学生英语六级考试,这是她在本专科阶段从未想到的成就。
没有资源,身后“光秃秃的”
2017年底,季善玲下定决心考博。
第一年考博时,季善玲面试了5所高校。这些高校的考研生绝大部分都是本校学生,只有一两个是外地考生。在面试中,季善玲根据自己的计算机、心理学背景作了个人陈述,但面试的几所高校的心理学专业偏传统方向,评委对她的交叉学科背景并不感兴趣。
申请博士未果,季善玲找到了一份湘雅二院的数据分析师工作。这是个临时岗位,不但没有编制,甚至不签合同。在工作中,季善玲结识了几位学术方向一致的研究者,并继续报考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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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湘雅二院做数据分析。
在那时的季善玲看来,申请博士的不确定性太高,涉及复杂的人脉关系、资源置换。她说,自己身后“光秃秃的”,不能为导师带来任何利益,只能“拼命学习、勤奋干活”。
后来季善玲在工作中才逐渐体会到,也许失败的原因在于自己和对方的专业契合度,她真正擅长的方向其实并不是纯粹的心理学。
直到2019年,季善玲在调整报考方向后,终于“上岸”兰州大学计算机应用技术专业。在一群工科码农的包围下,她发现了自己的研究优势。
大部分情况下,医生收集的临床医学数据,会通过工科研究者做数据分析,而季善玲有交叉学科背景,能够独立采集数据、写代码、调参数,研究可谓顺风顺水。
读博第一年,季善玲的3篇影响因子合计9.4分的SCI论文被接收,达到了该专业的毕业要求。2020年底,季善玲申请了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生物医学影像研究中心的一年访学资格,该校还承诺季善玲博士毕业后,提供博士后职位以继续脑科学研究。
然而在2021年寒假回山东老家准备签证时,季善玲发现自己怀孕了。成为母亲固然值得高兴,季善玲也因此放弃了海外访学机会,选择呆在山东老家迎接小生命的到来。女性面临的艰难抉择总是更多一些。
直到2022年,也就是博士四年级上学期,季善玲才带着母亲和不满一岁的女儿回到兰州。那时正是疫情高峰期,兰州大学一度封校,季善玲和家人的出租屋也封了4个月。
那段时间,季善玲正值博士论文的攻关时期,她只能一边喂养孩子,一边准备毕业材料。
季善玲也对自己的母亲有了更多了解。母亲是一位不识字的沂蒙山农妇,尽己所能养育了3个孩子,做了一辈子的农活,已经头发花白。为了照顾女儿和女儿的女儿,她第一次出远门到数千里以外的兰州,像流水线工人一样地做饭、泡奶粉、换尿不湿、给孩子洗澡。
当年年底,季善玲母女三人都感染了新冠病毒,高烧40度的季善玲和母亲,还要一起照顾高烧42度的婴儿。丈夫当时远在山东,心有余而力不足。万幸的是,孩子像小牛犊一样强壮地撑了下来。
此前,外出求学多年的季善玲,对母亲常常“报喜不报忧”,许多低谷时刻都选择自我消化。直到从孕期开始与母亲共同生活,两人才真正拉近了心理上的距离。
2023年6月14日是季善玲终身难忘的一天,那天她博士毕业。季善玲带着一岁半的女儿参加毕业典礼,还为女儿穿戴了迷你版博士服和博士帽。一同走上红毯时,母女二人与兰州大学校长、中国 科学院 院士严纯华合影。
季善玲说,等孩子长大了、懂事了,再把这张与院士的合照给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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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善玲的考博书籍。
“如果有机会,还想再读一个医学博士”
这些年,村里人对季善玲的观感有了微妙的变化。但仍有一些保守的乡亲会问,结婚这么久都当妈了,为什么还要上学读书?
季善玲会从世俗的角度为父母和亲戚耐心地解释读书的好处:评职称、涨工资、下一代孩子的教育问题、家庭的社会地位,等等。但在季善玲的内心深处,这些原因都抵不过自己做研究时由衷的快乐。
目前,季善玲在济宁医学院精神卫生学院担任副教授。这是一所地方二本院校,在当地享有良好的声誉,学校为她提供了共计89万元的人才引进津贴和46万元的科研启动经费。这也是季善玲的求职选择中,唯一提供副教授岗位的高校。
此前季善玲担心过,“专升本”的第一学历、35岁的年龄门槛也许会影响求职,毕竟自己曾因几个月的年龄差,未能进入北京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
不过,在求职面试中,季善玲遇到的所有问题几乎都集中于专业研究方向、过往发表的论文等,鲜有面试官问起自己的第一学历和年龄问题。
季善玲喜欢呆在学校,喜欢和书本打交道。她坦言,小时候,读书是逃避现实的手段,她能从书本中习得对现实生活的“抵抗力”,这让她更有安全感、秩序感。
季善玲的研究方向是脑科学、计算机、心理学,用深度学习算法分析大脑疾病的形成机制。
入职不久,单位引进了价值70万元的近红外脑成像仪器。刚开始,整个学院只有厂家派来的技术工程师会操作机器。工程师把季善玲教会了,她就带着本科生、硕士生做实验、解决故障、分析结果。短短半年,已经产出不少成果。
人生至此,季善玲对自己当下的状态非常满意。她说,如果有机会,还想再读一个医学博士,因为它更贴近患者的需求,还能给身边的人提供一些实际帮助。
季善玲说,自己这一路上遇到太多“贵人”。
初二时,季善玲周围的小伙伴纷纷辍学去了青岛挣钱。彼时,青岛的黄岛经济开发区方兴未艾,轻工业工厂大量招人,比老家挣钱容易。父母也劝她离开学校,和小伙伴们一起到青岛打工,那样过年回来就能向家里交钱了。
季善玲求学心切,她想到了向一家少儿杂志社的主编写信求助,之前她曾在这家杂志上发表过文章。主编回信了,信中写道,“读书是每个人的权利,父母不能干涉”。在鼓励她的同时,随信还寄来200元,作为学费资助。这封珍贵的回信,季善玲一直保存到今天。
与此同时,季善玲的初中班主任眼见班上的学生越来越少,便逐个上门家访,劝父母让孩子们继续读书。而季善玲是村里唯一被成功劝回读书的孩子。
命运的齿轮从此转至另一个方向。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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