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北京理工大学的一名本科生,张杰宸的志向却是做一名医生。尽管高考时错过了报考医学院,但他的这个理想却始终没有变。有着类似理想的还有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本科生李雨兮。她想做一名医学工程师,却不知道这一目标该如何实现。
好在他们都遇到了协和医班。
2023年,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以下简称北京协和医学院)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京理工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合办“协和医班”,培养跨文、理、工科复合型医学人才。其中,北京协和医学院与北理工、北航的合作侧重于培养医工融合的临床医生、医学工程师。
在这里,张杰宸、李雨兮都找到了梦想。
“协和医班”同学参观北京协和医学院九号院解剖学实验室。受访者供图
?
来自不同专业的医学生
“就是想当医生。”说起理想,张杰宸就像吃了秤砣一样铁了心。
张杰宸的父亲是一名军医,“爸爸在科室问诊,我在旁边的休息室写作业”。从小耳濡目染的张杰宸,在心里早就种下了一颗救死扶伤的种子。但父亲心疼儿子,不希望他像自己一样忙碌,一心想让他远离医学。
父子俩一番商议后,张杰宸把高考志愿定在了北京理工大学未来精工技术班。这个班是北京理工大学拔尖创新人才培养的特区,致力于培养具有颠覆性思维的拔尖创新人才。
如果一切顺利,张杰宸将跟随着院士团队学习。不过入学的第二年,他便听说了协和医班即将开班的消息。为此,他兴奋不已。
为了梦想,“我做了一回逆子”,张杰宸瞒着父亲转入了协和医班。
在这里,他发现很多和他有着同样梦想的同学,他们最初选择的方向是机械、宇航……但殊途同归,最后都成为了临床医生、医学工程师或者医学科学家。
先不要惊讶于临床医生的本科为什么不是临床医学。
在给协和医班开设的“普通化学”课上,北京理工大学副校长王博并没有急于进入正式课程,而是和大家分享了一则小故事。
“很多年前,我在美国教‘有机化学实验课’时曾布置过一道作业题,给氯化钙的水溶液通入二氧化碳。看着化学公式,有一名学生居然以为是拼字游戏。”
王博问他:“你是故意的吗?”
“不是的,我中学学的是音乐,从来没有学过化学。”学生的回答出人意料。
王博再次遇见这名学生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公交车站,所有人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积雪里。“我们在车站打了个招呼,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叠医学、化学名词的卡片在背诵。”王博再次对这名学生的言行感到震惊。
多年以后,王博辗转得知,这名学生如愿以偿成为了一名医生。
“举这个例子,我想说的是,不能说任何年龄都能转入临床医学,但至少在大学阶段,只要你感兴趣、愿意在学习上投入精力,你就能跟得上。”王博告诉同学们。
临床医生可以出自非临床专业吗?
长期以来,这个答案在我国都是否定的。我国临床医生培养的主流是八年制,即本硕博均学习临床医学,毕业后才有资格成为一名医生。
2018年,最先创建八年制的北京协和医学院率先“自我革命”,在国内进行了“4+4”学制的临床医学教育模式改革。
这一模式肇始于上世纪初的北美,是世界医学教育主流模式之一。各专业有志于从医的本科生都有机会进入医学院学习临床医学,毕业后获得医学博士学位(M.D.)。外专业本科教育4年,医学院教育4年,故名“4+4”学制。
北京协和医学院“4+4”学制竞争异常激烈,招生面向全球高水平大学,录取人数仅为45名,不仅要求平均学分绩点(GPA)3.7以上,还有先修课程、自愿者服务等要求,更有严格的面试、分流机制。在国际上,医学院的分数普遍最高,即便在美国也让学生大呼“疯狂”“要掉头发”。
协和医班采取的也是“4+4”学制,前4年在外校学习,按推免直博的方式,后4年在北京协和医学院学习。但协和医班更像是“定向招生”,各有侧重。北航、北理工的协和医班侧重医工融合,北师大的协和医班偏重药学,中国科大的协和医班侧重生命医学。
“医学大家”是杂家
如果没有协和医班,张杰宸原本计划通过常规的“4+4”学制进入临床医学。为了弥补缺失的先修课时,已经大三的他一口气选了20多个学分。他还选择了一门经济学,虽然不与医学直接相关,但他想做一名“杂家”,全方位地了解社会发展动态。
“在本科阶段引导、吸纳多学科、爱医学、贤能者学医从医传医”是中国工程院副院长、北京协和医学院校长王辰对未来医生的期待。
事实上,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杂家”,也难以成为“医学大家”。
艺术与医学最初不分家。维萨里、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等艺术大师最初都是解剖学家。
科学与医学最初也不分家。发明弹簧秤、显微镜等的虎克也是细胞(Cell)的命名者;化学家巴斯德通过观察、认识微生物建立了病原学说;水银血压计的发明者泊肃叶是一位流体力学家。英国医生哈维受天文学家伽利略演讲的影响,从流体力学的角度发现了血液循环。
甚至心理学与医学也是紧密相融的。上世纪70年代,美国罗切斯特大学教授恩格尔发现生物学远不是医学基础的全部,他提出的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打破了传统的生物医学模式。
……
王辰一向主张学科发展要打破封闭、隔绝的壁垒,以开放的姿态推动多学科发展。在医学领域过早地分科(比如,心脏就专攻心外科)事实上会忽视其他器官、生理症状、外界因素的影响。“不要让学生过早沉浸于某一个具体的医学细分领域,我们欢迎多学科的学生进入医学领域学习。”
据悉,协和医班的发展路径是“X+医”,主要有8条直博路径,分别是医学、卫生、药学、生物学、医学理学、医学工学、医学社科和医学人文。
为什么以往国内的这些学科都与医学分家了?
以工程师或科学家与医学的结合为例,北航生物与医学工程学院院长樊瑜波告诉《中国科学报》,我国支撑医疗器械的医工交叉融合学科——生物医学工程起步较晚。与药学相比,新中国成立后,就设立了较多的药学院,而直到上世纪80年代前后,生物医学工程专业才在我国出现,后者在全球范围内都是医工融合的核心支撑专业。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在我国生物医学工程专业长期被归为“边缘交叉学科”。“光是‘边缘’二字,就足可以体现出其被忽视的程度。”樊瑜波说。
“这导致我国有医学知识和概念的工程科学家,以及有工程科学知识和概念的医学专家特别少,这无疑是一笔很大的历史欠账。”他表示,这一现象产生的结果是“我国绝大多数高端医疗装备和器械需要依赖进口,现代医疗技术少有中国人原创,现代医学理论几乎都源自国外”。
在消除疑难杂症、人类生命健康问题越来越复杂的时代,是时候让科学、艺术、文学等与医学“分久必合”了。
范式的冲突
“4+4”学制真的可以培养出合格的临床医生吗?它是通过何种路径实现的?
《中国科学报》记者来到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时,正赶上学生们上“解剖生理学”课,大家统一穿着印有“协和医班”的墨绿色班服。“同学们都上来摸一摸人体的结构。”授课教师、北航教授孙联文鼓励大家。
与北理工协和医班从各工科专业学生中进行选拔不同,北航协和医班走的是另一条路——从生物医学工程专业的学生中选拔优秀者进入协和医班。
北航的生物医学工程专业是教育部第五轮学科评估中的A+学科,且转入该专业的大门始终向全校学生敞开。
在协和医班成立之前,北航生物医学工程专业的学生就有多次被北京协和医学院“4+4”学制成功录取的先例。
“在协和医班,我们可以做得更加精细。科学与医学的合并中最大的冲突是范式冲突。我们要做的是把工科与医学两套系统都装入学生的大脑中。这是童子功,越早装入,越会有自然融入的感觉。”樊瑜波说。
有一次,樊瑜波在某个医工融合的拔尖创新班上问了医学生一个问题——人体有多少血液?讲台下的学生们面面相觑,他们知道人体内有很多血液,却很难用相对量化的语言表述出来。“有三大瓶可乐那么多,大约4.5升。”樊瑜波告诉医学生,“实际上,量化是工科的概念,把它自然融入医科就是一种改变。”
孙联文出身医科。“读书时,老教授经常对我们说,别问为什么,先把知识点背下来。但对于这些工科生,他们如果不明白为什么,就会感觉学不下去,始终要较这个劲儿。这是医学生和工科生的思维差异。”
孙联文会发动学生收集一些有意思的问题。比如,哺乳动物的眼睫毛为什么是眼宽的1/3。由此,他引申出眼睫毛长短与空气动力学有关的论述。“我希望能找到医学与工科的结合点,在两者之间架设一座桥梁。”
北航之所以这么做,源自于学生们面临的一个巨大考验——综合性大学不可能开医学院课程,学生大四分流之后,部分人就要进入北京协和医学院,成为“疯狂的医学生”。
医学院里有句玩笑话——大一时学习的解剖知识,大五才用得到,那时又得从头学起。“不只是医学,常规学制的确存在不少重复建设、安排不合理的问题。”北京协和医学院教务处处长马超指出。
给学生“加压”的同时,也要给他们“解压”。在这方面,北理工与北航的做法出奇一致。“我们不再重复讲授知识点,而是更加注重知识点的学科交叉。”比如,王博的“普通化学”整合了生物化学、分子生物学的知识,由三位教师共同讲授,“相当于整合了其他高校一年半的课程”。
不要求人人学医
今年暑假,大巴把北航、北理工协和医班的学生统一拉到了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学生公寓。
这些学生公寓位于北京东单,明亮的房间、独立的卫浴让北航协和医班学生张展硕眼前一亮。“协和医院、中国医学科学院阜外医院、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血液病医院……每天一所医院或研究所的节奏,更让我们感到心潮澎湃。”
“我们观摩了一场胸外科手术。手术过程中病人突然流出血来,医生赶紧拿着止血棉止血。过了一会儿,病人的血压又变得和缓了。这一场景让我第一次感到生命的逝去与挽救如此真实,也重塑了我对生命的理解。”就是这一次观摩,让张展硕下定决心要做一名医生。
张杰宸“拼手速”抢到了血管外科的名额,很早他就想做一名外科大夫。医生带着他们查房,拿着片子告诉学生动脉瘤长什么样。“我还发现了一个问题,各家医院的病历并不互认。人工智能时代能否开发一款能实现病历互认的软件?”
当然,并不是人人都适合做医生,比如在观摩时,有些学生就会晕血或感到心理不适。不过,医学与工学的交叉让他们未来的选择远不止临床医生这一个职业。
李雨兮的舅舅小时候便患有小儿麻痹症,一直由李雨兮的姥姥、姥爷照顾。去年,舅舅因病过世了。“舅舅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无法下床去医院,只能接受保守治疗。我来协和医班学习,就是想将来开发远程医疗机械臂,挽救更多人的生命。”李雨兮说。
北理工协和医班学生刘丰恺的爷爷是一名大夫,从小他就被父母灌输“当医生好”的理念,不过刘丰恺更喜欢工科。长大后,他逐渐理解了父母,但又不想放弃自己的理想。“我发现医院里有医工科,我更想做一名医学工程师,开发下一代核磁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梦想。”
一次次观摩、学习编织出这些年轻人绮丽的梦想。
王博表示,跨校学科交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打通校际间的学分互认是关键,不过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但总有人不理解:“为什么北航、北理工等高校每年要各拿出30个名额为北京协和医学院培养人才?”
“本博贯通可以节省培养学生的时间,但不能局限在一所高校一个专业,让他们跨学科、跨学校学习,会给他们的未来发展创造更大的空间。”王博说。
“我们的毕业生将来会成为‘大医生’,我们以他们为荣。”北航副校长吕卫锋说。
“‘4+4’学制针对的注定是小众人群,要求他们必须足够聪明、勤奋,同时有大爱之心。”王辰告诉《中国科学报》。
不过,他们现在还不是人们想象中“疯狂的医学生”,张杰宸假期会去支教,刘丰恺热衷于打比赛,张展硕自学了钢琴。
“这么多事,你们怎么忙得过来?”记者忍不住问。
“你要沉浸于当下所做的事,而不是问自己要不要做这件事。”张杰宸如是说。
北京协和医学院摆放着一架钢琴,闲暇时张展硕会坐下来弹一曲。那一刻,他沉浸在钢琴的世界中。
版权声明:凡本网注明“来源:中国科学报、科学网、科学新闻杂志”的所有作品,网站转载,请在正文上方注明来源和作者,且不得对内容作实质性改动;微信公众号、头条号等新媒体平台,转载请联系授权。邮箱:shouquan@stimes.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