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3日21：29，再过几小时就是西南大学青年教师闫罗彬38岁的生日，他和急性髓系白血病276天的抗争也终止在这一刻。

这一年中，听过和没有听过闫罗彬课的许多学生，多次自发为他参与筹款。直到他离世前一天，他的家人、学生还在拼命努力，想留住他。

13日下午，成都市某高中活动选修课上，地理老师、西南大学2019级地理科学专业毕业生向悦（化名）一反常态，放下课本，打开了一个丹霞地貌的科普PPT。

“丹霞地貌是大自然千百年鬼斧神工的杰作，有一群科学家孜孜不倦地探索，努力揭开这幅神秘面纱。”她眼眶泛红，嗓音里带着些许颤抖，“这个PPT的制作者是西南大学地理科学学院副教授闫罗彬，他是我的老师，也是一位优秀的丹霞地貌研究者。”

下了课的向悦想要联系老师时，却再也收不到对方回复。闫罗彬成了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人：黑黑壮壮，总穿一件红色T恤，满脸笑容，就像他终生热爱的丹霞般灿烂夺目。

闫罗彬去世后的几天，各个社交媒体平台上，涌出许多学生、同事关于他的回忆和讨论：上过他课的学生，没有不喜欢他的；他总是一直考虑别人，每次都说自己苦一点也没关系……

这些记忆碎片究竟会拼凑出一个怎样的闫罗彬？

闫罗彬的科普视频

“旅行”

闫罗彬人生中将近一半的时间都在与自然打交道，见山见水，也见自己。他参与了大量旅游规划项目实践和世界遗产申报工作，还将自己的职业经历和人生体验提炼成一门特别的通识课——“旅行的意义”。

在西南大学，要问起哪门课最抢手？这门课一定名列前茅，甚至被学生称为“最伟大”的通识课。“旅行还用‘学’吗？”怀着好奇，各个院系的学生走进了闫罗彬的课堂。

“旅行的意义”课堂（孙艺供图）

“这门课主要以闫老师大量游历经历为主，PPT里用到的所有自然景观的照片几乎都是他拍摄的。他会耐心地讲解不同的自然风景为什么美、美在哪里，这里发生过哪些有趣的故事。”在西南大学2021级生物科学的小羊（化名）眼里，这是一门没有边界的课，大家可以天马行空地畅聊，思想不受限制地碰撞。

这门课暗藏着闫罗彬对学生，也是对自己的一种希冀：像徐霞客一样“朝碧海而暮苍梧”，像马克吐温一样通过旅行“战胜偏见和狭隘”。

每到学期末，他会“偷偷”告诉大家，最后一节课会点名，大家必须得来。

“我进了教室才发现装扮得跟开茶欢会一样，闫老师说期末考试内容二选一，要么上台表演才艺，要么写1000字论文，大家都抢着展示才艺。他还自己准备了零食，每人都有份。”西南大学2021级音乐学（师范）专业的孙艺回忆，大家表演时，闫老师开心地在台下录像，热烈地鼓掌，“气氛像极了家庭聚会。”

“旅行的意义”结课节目单（小羊供图）

也有不少学生提交论文，闫罗彬都会细心阅读、认真批改。他曾分享一篇98分的高分作业，讨论具象旅行和隐喻旅行，看似是学生讲述一场旅行的放飞自我之作，闫罗彬却能透过个人经历，觉察到他对生活的思考，兴奋地写了一大段评语，毫不吝啬地赞美和鼓励“不但文笔一流，还能认真生活。”

所以，“旅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在学生们眼里，答案可以是“用心观察生活的美好”，可以是“人生不止一种活法”，也可以是“人生此旅要允许自己花时间在‘不必要’的事情上”。

也许，闫罗彬想教会大家的，正是用心生活、热爱人生。

课堂之外，闫罗彬也能和学生打成一片。在“旅行的意义”课程群里，他经常冷不丁发一张羊肉串的照片，“馋馋大家”；也常常组织假期留校的同学野炊团建，“各个学院的同学都认识一下，说不定能撮合几对”；封校期间，他甚至干起了“代购”，“今晚想吃什么，我去买，大家提要求，我选择最便宜的”。

遇事不决找闫老师，成了大家的共识。“他把每个学生都放在心上。”孙艺很遗憾，他们失去了一个生活里的“朋友”。

“旅行的意义”课程群（闫罗彬学生供图）

闫罗彬带学生烧烤（孙艺供图）

终点

11月13日晚上9时29分，在大家的牵挂和惦念里，闫罗彬走了。

学生们纷纷惋惜悼念，“‘旅行的意义’就像心疗，春风冬阳抚照，可惜的是，我还没有真正‘学会’旅行。”

人生此旅，死亡是绕不开的终极课题。从2月11日被诊断为急性髓系白血病(m0复发难治型)并伴有严重肺炎以来，在闫罗彬家人印象中，和病魔作战的276天里，他一直说，他不怕死。

“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地貌的演化却以百万年为尺度，我们所看到的只是跌宕起伏的漫长地质历史镜头的一帧画面而已。”在一段科普视频里，闫罗彬告诉大家，“理解地表各种形态的变化，突破一万年的文明界限，探索百万年范围的地貌，是地貌学家的工作。”

这不是一个人的使命，而是一代代地貌研究者无尽的追求。

从高中时偶然看到一幅丹霞风景，意外结缘，到师从国际地貌学家协会红层与丹霞地貌工作组主席、中国地理学会红层与丹霞研究分会主任彭华，十余年里，闫罗彬先后参与考察过全国200余处丹霞地貌，也亲身感受着千百年间大自然的磅礴力量。

“作为地理工作者，我们经常聊到，人类和自然休戚与共。”闫罗彬好友、中国地理学会红层与丹霞研究工作组秘书长齐德利感慨，“了解自然也是了解人生。”

人生天地间，个人的生命旅途总有尽头，但对理想的追求、用生命点亮的火种可以接续。

闫罗彬经常在课上给大家传阅两片塑封好的叶子——这是曾砸中牛顿的苹果树树叶，他从伍尔斯索普庄园里带回来的。

闫罗彬分享的树叶（孙艺供图）

“他在爱丁堡大学地理学院做博士后研究时，赶上新冠病毒肺炎肆虐，整列火车上只有他一个人、一只鸟，专程赶去牛顿故居，经同意才带回一小截枝条。”向悦告诉记者。

在闫罗彬的科普视频里，写着一句话，“上帝说：让牛顿诞生！于是一切被照亮！”

没有人知道，当年特意赶去参观苹果树的闫罗彬，是否也曾在某一瞬间被“照亮”，但他带回来的枝条和树叶，却让每一个同学真实触摸到曾经改变整个世界的力量。

“机缘巧合，闫老师曾赠予我一片树叶，我妥帖地夹在书本里。”向悦说，“迷茫的时候我总会拿出来看看。”然后，继续向前。

心愿

学生们都知道，闫老师不光课讲得好，科研也做得好。

齐德利与闫罗彬相识12年，当时他还在中山大学跟彭华教授读硕士。“罗彬性格随和，做事仔细。我们经常合作一些科研项目，也一起为召开丹霞地貌学术年会做些准备和服务工作。不管多忙，他总能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在齐德利眼里，闫罗彬喜欢钻研，不光基本功扎实，也有开阔的国际视野。

在发现我国丹霞地貌基础研究在地质构造、地貌年龄、演化动力过程等方面理论薄弱后，闫罗彬详细梳理了国内外地貌学在这些领域的文献成果，并通过实地调研中国200多处丹霞地貌区，对岩性特征、崖壁高度、地层产状等丹霞地貌要素运用定性、定量相结合的方法，进一步探讨了中国丹霞景观的空间分异规律，划分了6个各具特色的丹霞景观片区。

“罗彬还运用层次分析法，首次对中国东南部湿润区丹霞地貌景观美学价值定量评价。他撰写的多篇高质量的SCI文章，总被引次数超过270。”齐德利说。

野外考察的闫罗彬（齐德利供图）

闫罗彬和齐德利有个共同的心愿：出版一套丹霞地貌的辞典，涵盖我国全部丹霞地貌景观的概念、定义、分类和具体指标等，作为一本科普图书，让更多人领会丹霞地貌的魅力。

为了尽早实现这一目标，闫罗彬拼命挤时间。“他吃饭快、走路更快。我们出去吃饭，大家都追不上他。”向悦说。同学们打趣他过的是“美国时间”，熬到凌晨三四点都是常态。

“罗彬继承了彭华废寝忘食的品质。十一的时候，我们还商量，等他好起来后继续做丹霞地貌的科普书。”回想十余年亦师亦友的经历，齐德利哽咽了“这份工作我们一定会坚持做下去。”

种子

今年6月14日，闫罗彬接受了骨髓移植手术，手术结果“奇迹般的成功”。

向悦清楚地记得，治疗后期，闫罗彬主动向捐助过他的朋友、同事和学生发过一份文件，详细列举了他的排异治疗情况：从出移植仓后2.1个癌细胞/千个血细胞的“恐怖”数据，到白血病的深度缓解，连医生都说他“涅槃重生”了。文件结尾，闫罗彬写道，“身体好了，才有机会在余生中积极地投?到工作中，为地理科学学院的发展做出贡献！”

很少有人知道，就在7月17日闫罗彬从无菌仓转到普通病房的前一天，本准备为他捐献骨髓的胞弟因肾上腺癌病情迅速恶化，先于他离世了。

闫罗彬更拼命地想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让自己的父母抓住仅剩的依靠。

可命运无常。挺过了肠道排异，闫罗彬在和肝脏排异的艰难斗争中出现严重的肺部感染，骤然离世。

“就差一哆嗦。”西南大学2019级地理科学专业的张艺璐长长地叹了口气，“12日，闫老师家人又发起了一轮50万的水滴筹，13号就筹够了一半，还不包括我们直接转账的数目，大家都在祈祷奇迹再次发生。”

然而，奇迹终究没有再现。得知闫罗彬离世的消息，所有人都难以接受。

“他的人生是精彩的！他曾踏平荆棘，为自己种上了花。”闫罗彬的讣告里，简单的文字却格外动人。

可在外人面前永远乐观、坚强的闫罗彬，也曾在最亲近的学生面前，透露过深藏心底的遗憾和挣扎。

“毕业前，我压力很大，闫老师送了我一本《我们内心的冲突》。”向悦告诉记者，“他说，我们的人生始终伴随着冲突和矛盾，我们必须学会接受、共存共恰。”

向悦记得，闫罗彬不经意间吐露，曾因不自信而留下遗憾。正因为自己有遗憾，所以永远鼓励学生们自信勇敢；因为过过苦日子，所以对学生慷慨大方，关怀备至。

“几年前上学的时候，我有个很想去的志愿者项目，因为名额有限没有参加。”向悦没有想到，闫老师替她记住了这份遗憾，“9月27日19：26，重病中的闫老师主动给我发信息说，他今年有一个推荐名额，问我是否愿意参加。”

闫罗彬就像一粒种子，在学生心里生根发芽，陪伴着不少学生毕业后走向讲台，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旅行”。

“每一个中国丹霞世界遗产地都有精彩绝伦的故事，由于时间关系，我们只能下次再聊。”闫罗彬唯一的科普视频里，“催更”的弹幕无数次飘过，但“下次再聊”的诺言永远无法兑现了。

“以后每年活动课，我都会给学生讲讲丹霞。”向悦说，“我希望更多人知道，有一个乐观坚强的老师，他把一生都献给了丹霞。”

封校期间，学生给闫罗彬过生日（向悦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