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名职业记者到野生动物保护者,于凤琴已经经历了15年的时间。
这位2009年“斯巴鲁野生动物保护奖”得主,一直和团队志愿者一起深入一线调查,救助野生动物,还用笔和镜头记录了大量以环境保护为主题的文章和摄影作品。尤其是一系列揭露产业黑幕、拯救候鸟的行动和报道,曾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
如今,于凤琴是北京绿野方舟团队的负责人,年过花甲依然在为野生动物奔波。近三年来,滇金丝猴成为了她观察、记录,并进行科普传播的重要对象。
今年年初,她出版发行了自己的自然笔记——《响古箐滇金丝猴纪事》,讲述了这群我国特有的、栖息地海拔最高的灵长类动物所不为人知的故事。
首次拍摄滇金丝猴野外产仔全过程
2017年2月21日,白马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下起了新年的第一场雪。这场雪对于凤琴意义非凡——三年来,她深入维西县响古箐金丝猴观察点,拍摄了无数照片,独缺一张雪天的。于是,在接到保护区护林员的电话后,于凤琴不顾重感冒,第二天深夜便赶到了那里。
雪后的响古箐一片银装素裹,这让于凤琴异常兴奋,更让她想不到的是,护林员告诉她,一只小母猴正在待产中。这只小母猴在2016年有过一段痛苦经历——当时由于初产没有经验,婴猴的脐带被缠绕在树枝上,猴妈妈和其他的母猴抢抱时,伤及了婴猴的肚子,导致其死亡。小母猴一直抱着婴猴的尸体整整20多天,直到它开始腐烂仍不肯放弃。最后,伴着小母猴悲痛欲绝的嘶叫声,护林员将婴猴尸体拿下,埋葬在了一棵大树下。
于凤琴说,根据科研人员和护林员的解释,滇金丝猴一般是在夜晚产仔,因此,谁也没有目睹过生产过程。可这一认识却被她拍摄的影像资料彻底打破了!
2月24日上午9时许,她跟踪的这只小母猴开始躁动不安。一阵风吹过,雪片落在她手上,意外发现一大滴黏液。原来,树上的小母猴正漏下一些液体。于凤琴根据观察经验判断,这是小母猴腹内羊膜破裂流出的羊水。在此期间,一只雄猴跑来陪伴它、抚摸它,不停为它梳理毛发。
于凤琴紧盯着镜头,大约四小时后,雄猴先行在一棵大树上找到了一处生产地点,左顾右盼,异常警觉。而后,更多雌性猴子将小母猴围在中间。“它们就像是在为小母猴搭建临时产房。”于凤琴说。
15时05分,小母猴终于成功分娩,小婴猴出世时还连着脐带、胎盘。猴群里的母猴争先恐后想要抢走婴猴,都被坚强的猴妈妈奋力追回,它不停地发出尖叫声。
最后,它咬断了婴猴身上的脐带、胎盘,躲到了另一棵大树上。没有抢到婴猴的母猴似乎仍然不甘心,又追了上来。这时候,猴爸爸仿佛听到了猴妈妈的求救,赶到它们身边,并且向其他母猴发出了警告。
而猴爸爸接下去的举动,让于凤琴既惊讶又感动。它先是安慰了一下小母猴,然后从旁边的一个树杈上采了一把松萝,喂到猴妈妈的嘴边。猴妈妈抱着婴猴,身体向前一倾,用嘴接住了松萝,微微一笑。
这是世界范围内首次拍摄到滇金丝猴野外产仔的全过程,不仅科研人员、野生动物保护人士格外关注,普通大众也对这群雪域精灵产生了好奇。
像人,更“胜”人
当初,于凤琴第一次见到滇金丝猴是在北京动物园。
滇金丝猴是唯一生活在海拔3200~4600米之间、针阔混交林和寒温性针叶林中的灵长类动物,主要分布在喜马拉雅山南缘横断山系的云岭山脉当中。
2004年,北京动物园首次从云南白马雪山引进了滇金丝猴。它们那标志性的红色嘴唇一下就吸引了于凤琴。可在当时,已经为野生动物的自由奔波了几年的她,并不乐于看到那些被囚禁的“雪域精灵”。去野外寻找滇金丝猴,成了她的一个心愿。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整整十年。直到2014年,进入花甲之年的于凤琴独自前往云南滇金丝猴的栖息地。
2008年,白马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在维西县响古箐建立滇金丝猴观察点,采用“割猴群尾巴”的分离方式,从响古箐猴群中强行隔离出120只滇金丝猴,进行人为正向干预。这么做,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见到滇金丝猴,也方便科研工作者对它们展开研究。
此后3年,她只要一有时间就往响古箐跑,拍摄、观察、做笔记。她亲眼目睹了科研人员、护林员口中那些鲜为人知的滇金丝猴的行为、家庭关系、社会结构。
于凤琴介绍,首先,滇金丝猴是以家庭为单元划分领地的。每个家庭相对独立,以主雄为家长,实行一夫多妻制。目前,这群滇金丝猴有8 个相对固定的家庭和一个全雄家庭。
“但是,雄性滇金丝猴做家长的时间一般只有3到4年。”她说,这主要是为了避免近亲繁殖。母猴5岁以后性成熟,这时它的父亲已经被淘汰出局了,从种群出生的雄猴也不会在本种群娶妻生子。幼年雄猴一旦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就会被赶到外群去参加决斗,争夺其他的家长位置。“这是滇金丝猴自己建立的伦理原则。”
和滇金丝猴的相处,让于凤琴不断惊叹于它们的“智慧”。它们每天要吃30多种植物,这些植物被吃下后,会在体内发酵,发酵过程会产生许多细菌来消化这些食物。如果细菌少了,食物得不到完全消化,细菌多了则会生病。滇金丝猴想要健康生长,就必须对腹内细菌有一个适量的控制,这就需要它们自行通过食物来调节。护林员发现,它们几天就会吃一种有毒的植物,因为这种植物具有杀虫的功效。
除此之外,滇金丝猴与别的猴子不同,它们必须“跑着吃”,每天换一个地方。据了解,该种群的活动范围大约是150平方公里,每隔两个月它们就能跑完一圈。“正因为它们采用这种生存策略,不仅增加了食物的多样性,还可以让植物轮流休养生息,保证食物来源永续利用。”她坦言,相比这些猴子,人类对环境的利用反而丧失了这种自觉。
“白脸”是一只具有传奇色彩的雄猴,它是这群滇金丝猴中的元老级家长。关于它的情感故事,曾经让护林员和于凤琴都为之动容——“白脸”有一个年长至少10岁的妻子,母猴不知为何失踪过一段时间,其间“白脸”一直郁郁寡欢,到处寻它。后来,“白脸”奇迹般地把它找了回来,从此,它们几乎形影不离。母猴步入老年,生活全凭“白脸”照顾,这在猴群中非常特别。老母猴去世以后,“白脸”一连几天将已经腐烂的尸体抱在怀里。护林员担心这会影响猴子的健康,强行从“白脸”怀里夺下老母猴的尸体。谁料,它一边剧烈摇晃着树干,一边发出悲痛的叫声。
“它们和人类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太有意思了!”于凤琴在采访中反复强调。但就目前而言,人们对滇金丝猴的认知和研究才刚刚开始。
“猴保姆”的故事
在响古箐做观察久了,猴子们和于凤琴就不再生分了,它们接受与她面对面相处,甚至还会跟她开玩笑。
让于凤琴印象深刻的是一只小母猴,每次小母猴看到她摆放三脚架,都会跑过来停留片刻,摸摸三脚架,看看照相机。有一次它居然手欠打翻了三脚架,直接葬送了一个相机镜头。
当然,也有猴子被“耍”的时候。一次,于凤琴和另一只小母猴友好对视了半天,随手递了些杜鹃花给它。谁知,它嚼完后先是吧唧了一下嘴,又吐了出来,一副嫌弃的样子。于凤琴试吃之后才发现,原来杜鹃花瓣是苦味的,她当场笑得前仰后合。
即便如此,于凤琴深知,和滇金丝猴情意最深的还是那些常年陪伴它们的护林员。
余建华是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维西塔城响古箐站聘用的第一批专职护猴的护林员,至今已经整整20年。他们每天比猴子起得早,比猴子睡得晚,一天将近十六七个小时都在山上。过去,他们每月的工资仅有180元,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及时发现、消除各种盗猎手段。
如今,非法打猎已经大大减少了,他们的工作重点除了保护,还有观察和了解它们不为人知的秘密。
现任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管理所维西保护分局局长钟泰已经在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服务了35年,这位被于凤琴称为学者型基层干部的局长从1986年起就和其他科研人员跟踪、研究滇金丝猴种群,对滇金丝猴有着非常深入、系统的了解。
他来到维西分局后,创新了一种管理办法,采用“向滇金丝猴学习管理猴群”的管理模式,把护林员分配到各个猴子家庭中,实行管理。每个猴子家庭配备一正两副3位护林员,也称“人家长”,这种“家长”制式的管护,使保护站的管护工作落实到家庭。
他们除了要了解滇金丝猴的生活方式、种群结构、社会关系、婚姻关系,还要细致到每个家庭的组合时间,雄猴来自哪个种群、和哪只雄猴争斗过,母猴接受它的原因,家庭成员中的情感交流如何,雄猴对非己生的婴猴态度如何,母猴什么时候发情、什么时候生产、生产时的相关细节,等等。
他们一年365天跟着各自的滇金丝猴家庭在活动范围内移动,同吃同住,每天上山甚至喝不到一口热水。在特殊时期,还要对它们实行特殊照顾。“护林员更准确的身份其实是‘猴保姆’。”于凤琴说,如果少了护林员的帮助,即便是科研工作者,恐怕连猴子都见不到。
尽管这些护林员责任重大,但至今他们每月的工资不过1200元。这些年里,于凤琴和每一位护林员还有钟泰局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她通过自己和其他慈善组织的力量,为响古箐站捐赠专业的户外衣物和生活用品。让护林员们特别惊喜的是,每一个猴子家庭有了一台属于自家的相机,于凤琴培训他们用影像去记录像自己孩子一样的雪域精灵。
《响古箐滇金丝猴纪事》不仅是于凤琴三年里的自然观察笔记,同样是对这样一群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人的记录,并向他们表达敬意。
(于凤琴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