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章启群 来源:科学网 www.sciencenet.cn 发布时间:2012-2-20 21: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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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启群:中国思想与中国道路——大学与思想创造

 
一、 中国现在需要思想吗?
 
我们简单梳理一下20世纪各个时期中国流行的口号,可以发现一个有意思的问题。
 
五四运动:“外争国权,内除国贼!”“救亡图存!”
 
北伐:“打倒列强!打倒军阀!”
 
土地革命战争:“打土豪,分田地!”
 
抗日战争:“消灭日本侵略者!”
 
解放战争:“保卫胜利果实!”“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抗美援朝:“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20世纪60年代:“向雷锋同志学习!”
 
20世纪80年代:“振兴中华!”
 
这些口号在当时都是鼓动群众热情的最有力工具,简单、鲜明、有力,具有巨大的煽动力和凝聚力。可以说,这些口号是时代思想的提炼,是凝聚人们思想和行为的精神火炬。
 
当然,还有一些口号。例如:“讲究卫生”,“防火防盗”等,也有作用,但这些是与常识相关。
 
可见,口号是个好东西,但是,第一,要有倡导者的实际行动,第二,还要有思想,能够提炼和概括时代精神。
 
当今中国社会也有一些口号。例如:“建立和谐社会。”“实现四个现代化!”等等。可是,现今的口号为什么不能让人们热血沸腾?没有那种巨大的凝聚力?有些口号,例如:“反腐倡廉”之类,实际上则成为人们的笑柄。因为口号与实际行为的脱节(有些官员上午还在做反复报告,下午就被“双规”),被人们嘲笑和不屑。
 
出现这样的情形,一方面,是提出口号的倡导者,即政府的实际行为让人们不信任,使人们感到这些口号没有任何实质意义,口号变成虚假的东西。另一方面,是这些口号缺乏思想的支撑,不能提炼时代精神。其实,一个口号的生命力,更在于它所体现的思想。例如:“向雷锋同志学习!”这是共产主义思想的体现。而马克思提出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是在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之下,才展示出当时巨大的影响力。
 
一些有思想的语言,甚至从口头流传上升成为格言。例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孔子思想的一种体现;“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是《老子》道家思想的一种体现。这些思想理论提炼出来的名句、格言,甚至经历几千年而仍然具有持久的影响力。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被称为道德金律。民间今天还流传一些儒家、道家思想的格言:“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知足者常乐!”等等。这些成为格言的思想,与倡导者的实际行为已经没有关系。从这一点来说,思想更是口号的灵魂。口号没有思想,就是空话、废话,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格言警句。
 
在今天我们提出的很多口号中,例如,“建立和谐社会”,为什么没有产生巨大的凝聚力和影响力?这里缺少的正是思想理论的支撑。
 
从口号问题必然说到思想,而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是:中国现在需要思想吗?
 
当下中国处在改革和发展的关键时期,需要解决的问题非常多。很多问题,无论是政府还是民间都有共识。例如,我们要发展科学技术,要发展经济,解决民生问题,要应对可能的自然灾害,要发展教育,实现文化繁荣,等等,这些都是社会共识。甚至在体制层面进行改革,无论是政治、经济、教育、科学、文化等等体制的改革,人们也有不少的共识。但是,现在人们似乎不需要思想,认为这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因此,我们政府的每个“五年计划”都涉及各个领域的发展、规划。直至今天的“十二五”的发展战略,有经济、科技、军事、政治、外交、教育,等等,但是,仍然没有思想建设的战略。就是说,中国现在的规划都是需要解决具体问题的办法,似乎不需要思想。用柏拉图话说,只需要“意见”,不需要关于真理的学问。
 
其实,中国当下最迫切需要的则是思想,需要一个与我们当下生活密切相关的活的思想,
 
不是枯燥的教条、僵死的主义、无用的废话、误人害人的空话。中国现实中的很多问题,归根结底,也与思想建设有关。因为,这也是中国社会问题的最上游的问题。上游的问题不解决,下游的问题层出不穷,无法根本解决。
 
二、中国当下的精神危机与思想建设
 
思想建设是中国社会发展所刻不容缓的课题。思想建设之于中国现实的极端重要性首先在于,思想建设是解决中国人当下精神危机的惟一方法。
 
中国是一个没有沒有宗教传统的民族国家,与基督教、伊斯兰、印度教、佛教等国家不同。中国古代的儒释道思想和理论,都与基督教、伊斯兰、印度教、佛教在这些国家的位置和作用不同。这是中国在世界上最与众不同的特点。现在世界上,除中国以外,几乎没有一个民族国家没有宗教,只有现代宗教与原始宗教之分。瞿同祖先生说过:中国是世界上唯一没有神判法的国家。(瞿同祖:《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三千年前,中国从周公“制礼作乐”之后,原始宗教式微,逐渐消失。国家的管理即处于一种理性的指导之下。因此,春秋时的孔子,从来不说“怪力乱神”,甚至不言“性命与天道”。儒墨道法诸家皆没有神秘主义。汉代虽有儒学宗教化运动,但最后失败。东汉后佛教传入,道教兴起,对中国社会现实产生了巨大影响,甚至有皇帝本人崇信佛法(梁武帝),但仍然没有产生国家宗教。后来传入的基督教、伊斯兰教,事实上也不可能成为国家宗教。而佛教、道教,对于知识分子的影响,基本上停留在文化层面。
 
中国是一个没有国家宗教的民族国家,因此,在几千年的历史和现实中,从来没有产生由宗教引起的战争。在当今国际和国内局势风谲云诡、极为复杂的情形下,中国的这个传统,对于避免宗教冲突,减少国际对抗,实现和平发展,都是非常有利的、积极的因素。但是,由于没有宗教的传统,今天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却是一个非常现实也是非常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在中国传统社会,以儒、释、道为内核的传统思想实际上是支配中国人精神生活的主要资源。正因为如此,中国几千年的古代社会获得一种平衡发展,人们在物质和精神层面的追求具有相应的目标,这两方面的需求能够得到一定的满足。然而在现代社会中,原有的传统儒释道思想资源,肯定不能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因为,我们面对的全球化的现代社会,自由、平等的理念深入人心,仅仅凭借中国古代的思想是不能满足当下中国人的精神生活的。因此,必须有新的思想创造,来回答当下人们提出的精神层面的问题。然而,当今中国社会最大的缺失,就是这种直接切入中国人精神生活的新的思想。
 
思想缺失,对于个体是失去灵魂,对于国家是失去国魂。没有灵魂的人是行尸走肉,实际上也是痛苦的人生;没有国魂的国家,是虚弱的,外强中干,不可能强大。简单说,没有思想就没有民族国家的核心价值观念。在社会生活的河流中,思想问题是整个国家民族的源头问题。20世纪50、60年代,我们把精神生活过度清教化,思想与主义一体,“恨斗私字一闪念”,最后导致信念破产。其实,主义与思想可以分开。我们的社会应该提供一种价值观,让一个不信仰共产主义的人,也能够精神愉快地生活。80年代以后,我们在思想和精神生活上又放任自流,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而现在很多社会问题,其根源实质是人的问题,人的问题根源在思想问题。有些事情我们觉得不可思议,例如,铁道部一个官员,在当总工程师3年期间,受贿27亿人民币。这些钱有用吗?没有用。还有杭州的“许三多”,为什么要选择这种生活方式,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认知问题,一个好坏问题,根源上是一个人的精神生活问题,也可以说涉及核心价值观的问题。
 
建设小康社会,实现四个现代化,都是解决物质层面的问题。我们的精神生活怎么办?80后出生的中国年轻人,正是生活在信念破产的时期,他们的精神生活怎么办?这是中国政府必须考虑的重大问题。
 
三、中国文化传统决定中国的独特发展道路
 
中国传统的文化和思想,与西方文化具有巨大的不同,是独特的文化和思想。中国社会的发展不可能完全与几千年的传统决裂,因此,中国社会的发展道路也是与西方不同的独特的道路。
 
首先,从国家的政体和理念来说,当今欧美的政府,职能非常有限,没有管理国民的精神生活的职责和权限,因此,不可能设立“宗教事务局”,也没有宣传部。它的这些职能是由教会承担的。人们的精神生活要求,一般也不会向政府提出。但是,中国政府不可能把这些要求完全切割出来。因为,中国没有国家宗教。中国几千年的大一统政治体制,由此建立的系统的文官制度,以及基于此之上的历史意识惯性,与西方的国家理念相距甚远。在中国历史上,分裂是短暂的,国家不统一,是知识分子的一块心病。陆游诗云:“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集体无意识。而欧洲从罗马帝国崩溃以后就没有统一,美国也是个联邦制的国家,“大统一”的思想基本没有。印度与巴基斯坦原属同一民族,由于宗教信仰不同而成为两个敌对国家,在中国是难以想象的。
 
此外,当今的中国人既有自由平等的要求,也有孝敬父母以及家族血亲的观念。从中国人对于子女教育就可以看出,中国人与西方人的不同。甚至很多贪官受贿,多半也是为子女着想。至于已经发财致富的人们,最关注的问题也是子女问题,而没有子女,或没有男孩也是一个重大问题。中国人一般把家庭、家族的利益看得高于自己个人的利益,与西方个体本位的自由思想差距很大。这些问题用西方的观念,包括基督教的观念都是无法解决的。因此,中国的国家体制、法治思想、政治观念,都不能从西方照搬,也不能从中国古代直接获取,必须有新的创造,需要整合西方与中国传统思想进行创造。而制度、观念创造的前提,就是思想创造。没有新的思想观念,不可能有相一体的制度。
 
由于在政治体制、思想观念、社会风俗和习惯与西方社会的不同,当下中国社会的经济发展与经济体制建立,也不能完全照搬西方的体制。从卡尔•马克思与马克斯•韦伯的观点看,西方资本主义发展与西方人的精神追求密切相关,无论是马克思说的追求财富的贪婪,还是韦伯说新教的精神,这些与中国人“君子爱财取之以道”、“和气生财”的理念都很不相同。因此,中国历史上没有贩卖黑奴这样的罪恶历史(现在出现的拐卖妇女儿童事件正是背离传统,值得我们深思)。现在西方经济发展所面对的问题,也与中国当下面临的问题具有巨大的差异。因为,经济活动的主体是人,而人是生活在传统与文化之中的。例如,中国人的家族观念、裙带关系对于企业的经济发展就会有巨大影响,包括负面的影响。而且,马克思、马尔库塞所批判的西方社会体制,至今也没有完全解决它的难症。世界经济一体化程度越高,越容易崩盘,震荡的烈度与深度越大。2008年金融海啸的出现,让所有的经济学家瞠目结舌。世界未来的经济问题仍然是个巨大的谜团和困惑。因此,仅仅跟在西方经济学家后面鹦鹉学舌,不仅不能回答世界经济问题,更不能回答中国的经济问题。认真研究中国的社会历史和现实,深刻思考民族思想深处的观念,是研究当下中国经济问题必要的前提。而这一切,也需要真正的理论创造。经济学的理论创造,也是思想的创造。谁也不能否认,《国富论》、《资本论》是真正的新思想的创造。
 
此外,还有科学的创造、发展问题。北大原副校长王义遒说过,中国至今还没有自然科学的思想和理论体系,因此,只是停留在摹仿西方科学的阶段,而俄罗斯是有科学理论体系的。科学理论体系的创立,也是一种思想的创造。科学源于对世界本源的探讨,对于真理的追求。因此,西方的最高的博士学位,叫Ph.D,即哲学博士,道理也在这里。中国目前狭隘的科学追求其实是简单模仿。例如简单否定中医,就是对于科学本身不了解。中国的科学发展如果没有自己的道路,就不可能走出模仿别人的窠臼。模仿别人永远达不到科学的最前沿,即使到达了,也不会往下走。
 
中国的历史和现实表明,照搬西方的思想和观念,既不能满足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也不能适应中国的社会建设。当然,还有更多的东西需要思想的创造。一切从根本上思考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都源于思想的创造。
 
四、如何实现思想的创造?
 
思想创造对于一个民族国家极为重要。同时,思想创造也是非常困难之事。因为,思想是炒作不出来的,模仿不出来的,金钱买不来的,更不是国家领导人的专利。古今中外,没有任何帝王、君主让自己承担思想家的职责,甚至基督教的教皇也没有这样做。思想创造与科学创造一样,是人类在智力上的奥林匹克比拼。科学创造实质上就是思想的创造。
 
因此,思想的创造不能指望政府部门的官员,他们没有这个职责与能力。也不能指望职业商人和社会其他从业人员。
 
亚里士多德说过,从事思想的创造,第一需要闲暇,第二需要闲暇,第三个还是闲暇。因此,在古代希腊,自由的奴隶主具有创造思想的可能。例如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中国古代的思想家,也基本上是一些以思考为职业的人。孔子、孟子、荀子等,董仲舒曾经“三年不窥园”,才有“春秋大一统”的思想,和“天人感应”的理论体系。
 
现代大学出现以后,思想的创造基本上都出现在大学。因为,大学里有一批以思想为职业的人。他们无论是智力、知识以及志趣,都具备了思想创造的条件。但必须让他们自由创造,而不是按照指令批量生产其产品。因此,政府对于大学的思想者给予了特别的尊重,尊重他们的思想创造,不干涉他们的思想创造。即使是有些思想与政府的理念格格不入,甚至水火不容,政府也不加以干涉。马克思应该算一个例子,虽然他不在大学。(参阅韩水法:《大学与学术》,北京大学出版社)
 
另一方面,政府对于与自己理念一致的思想家,也有一种特别的合作。海德格尔曾经与凑名昭著的纳粹合作过,但是,纳粹并没有让海德格尔为他们作政治宣传,更没有让他作宣传部长或理论局长。思想家只能做思想家的事情,而宣传部长只能由戈培尔这样的人来做。写宣传的小册子、批判文章,与思想的创造是完全两码事。这也像一个公司,如果把作经理的人去做会计,作会计的人作推销,只能是人材浪费,管理也会失败。
 
思想与政治、意识形态宣传的关系,是体与用的关系。思想是体,宣传是用。没有思想,就无法宣传。没有马克思创立的马克思主义学说,就不可能有马克思主义的宣传品。因此,思想家不是宣传官员。思想建设不是意识形态的宣传,不能让思想家作宣传小册子、政论文,作审查文艺作品的审查官,书报制度的检察官。思想家有思想家的职责,例如亨廷顿,他不是总统助理,也不是国务卿,他只是个思想家。作为思想家的亨廷顿对于美国的国家政策的影响,是任何官员所无法代替的。现在美国把对于伊斯兰世界敌对势力的打压放在第一位,这个政策超越了冷战时期意识形态的藩篱。由此我们不难看出亨廷顿《文明的冲突》的影子。
 
中国目前最迫切的需要是思想创造。而思想创造的最大可能是来自大学。严格地说,思想创造是产生于真正的大学。如果政府把大学变成一个行政机构,变成教育部下属的一个副部级或局级衙门,大学的教授都以成为官员为人生的追求目标,这样的“大学”与思想创造绝对无缘。现在虽然每年中国大学都有很多“政绩”,其实有价值的东西不多,尤其从根本上进行创造的东西近于无。
 
以北大为例。在20世纪上半叶,出现了李大钊、陈独秀、毛泽东、张国焘、罗章龙、等政治人物,对于中国现代历史,尤其中国共产党的创建及其历史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思想家中出现了蔡元培、胡适、梁漱溟、冯友兰、汤用彤、张岱年、洪谦、贺麟、牟宗三、钱穆,等等,对于现代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及现代中国的思想、学术、科学、教育、文化等,产生了极为巨大和深广的影响。20世纪下半叶,北京大学对于国家亦有贡献,但相比之下,则不可同日而语。尤其是点燃了文革的导火索,导致了中国的一场大灾难。令人感到吊诡是:正是当年的北京大学,提供了孕育中国共产党诞生的思想和组织的温床,而半个世纪之后,作为执政党的中共,却恰恰斩断了北京大学的这种思想创造的传统。
 
进入21世纪之后,中国的大学状况更加糟糕。每一个在大学工作的人员,都对于大学的弊端看得清清楚楚,都知道这不是在办大学,而是在办养鸡场。但是,谁也无能为力。教育行政部门官员的工作,似乎就是专门给大学教员们找事做。办法不外是:第一强迫,用提职的限制等等;第二是利诱,即各种奖励和待遇,这些奖励和待遇的名目,令人叹为观止。
 
中国的大学现状如此,大学的精神产品成了官员们对上级可以量化的“政绩”,与整个民族国家的思想创造无关。每一个中国人,尤其是影响中国命运的人应该严肃地想想:我们民族国家的未来还会剩下什么?
 
(2011年12月7日下午於燕南园56号,12月12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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