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阴极室还没有摆脱处于低谷的困扰，现有的铝酸盐、钨酸盐以及正在研制的覆膜型浸渍钡钨阴极发射水平都远远满足不了制管室各类大功率超高频器件的需求，中国科学院院士、电子所副所长张恩虬听说我们要研制发射盐中注入稀土氧化物材料的新型浸渍型钡钨阴极就立刻兴奋起来，张恩虬先生不愧为国内阴极电子学的鼻祖，对眼前将要成为现实的新生事物尤为重视，时时关心我们调研结果，细心审阅我们向他提供的国内外有关阴极研制方面的报道，认真思考我们在研制中所遇到的问题和进展。

 

1981年浸渍型钪酸盐钡钨阴极研制成功时，张恩虬首先要求将“一种大发射阴极”的文章刊登在电子所学报上，很快引起国内外同行界的强烈反响和关注，特别是电子工业部竭力宣传这项创新并责成所属12所也展开这种阴极的研制。

 

在“科研为生产服务，研究所与生产企业相结合”的前提下，张恩虬刻不容缓地要将浸渍型钪酸盐钡钨阴极整个制备工艺无保留地，而且是无偿地转让给拥有几千名职工专门生产磁控管而面临经济倒闭的电子工业部所属778厂。

 

当得知778厂不仅在EKM99这样普通磁控管中应用浸渍型钪酸盐钡钨阴极效果良好，而且在毫米波段同轴磁控管中，脉冲前沿抖动消失了，能谱跳线问题不存在了，尤其是制管负责人陈明业同志由于充分了解且合理使用浸渍型钪酸盐钡钨阴极的特性，长时期深入车间与工人师傅密切配合，有时还亲自动手，加工钨海绵基底，以及浸好盐的阴极表面，经过刻苦钻研，精心摸索，终于研制成功公分波段的同轴磁控管受到电子工业部和国务院的高度重视并予以重奖，为778厂赢得了非同小可的荣誉，为此年近7旬的张恩虬一定要到现场看看。

 

从西安到甘肃平凉，当时还不通火车，几百公里的山路要在简陋的汽车上度过，有数不尽的盘山弯道在迎着我们，一会儿像飞机升降，一会儿又如风浪中海面上行进的一叶小船，此时此刻才知道什么叫提心吊胆，更不曾想到是已进入4月天，可那里时不时飘起鹅毛大雪，气温骤冷，仿佛由风和日丽的春天又回到了难以承受的数九寒冬，我的心怎么不为张恩虬的健康捏一把汗，幸亏那里的领导事先为他准备好羊毛皮大衣御寒。

 

张恩虬似乎忘记了沿途奔波劳累，到了778厂迫不及待地向各级领导了解情况，急不可待地向大家传授他所掌握的有关磁控管知识，随时回答和解释大家所提出的管子里以及测试中所发生的各种现象。

 

张恩虬目睹了一批批合格成品磁控管源源不断地运往各地雷达站基地，也看到了络绎不绝的订货单位出没于供销科，更看到全厂一派欣喜景象，张恩虬乐了，他也分享着改革开放给778厂带来的效益，他私下里跟我讲，一生中盼切磁控管兴旺的一天终于看到了。事后他听说778厂领导已答应电子所可以派人去参观和学习有关飞机雷达用磁控管的制备工艺更是喜出望外。

 

回来途经咸阳彩管厂时，万万没有想到该厂吴厂长和单同书总工程师已等候在大门外，老朋友相会格外亲热，领我们住进厂里最豪华的客房，更令我费解的是每日三餐两位老总从不动碗筷，都要守候在饭桌旁，陪同张恩虬谈论各自单位的发展情况，双方谈得最热烈的话题则是如何提高彩管的亮度和分辨率。后来才知我们吃住都由厂里负责，而本厂领导无权享用。

 

花去一周多的光景，两位老总经常领我们参观各道生产工序，哪怕是对外最保密的彩管生产线，以及由日本引进的检测设备，张恩虬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跟我说，老白，要不是跟我来你哪有机会看到这些。的确大开眼界，让我们最感兴趣的则是阴极热子生产车间，那里的负责人是原电子所三室的刘德华同志，详细介绍不说，非要我们到他家做客，又是盛情难却。

 

远在长安县902厂的李兆龙夫妇还带着即将高考的女儿开车来迎接我们到他们专门生产兵器的驻地参观，一进厂不断有人向我们打招呼，那里大部分职工都是由电子所迁去的人员，大家一见如故。他们也生产与电子所一样用来制造夜视的通道板，可他们的车间设备统统是当时最先进的，张恩虬见了感叹不已。临走时李兆龙的妻子跟我说，他们都是在电子所工作多年的老同事，一直怀念着往日的情怀。硬是塞给我们大堆当地特有的农产品，张恩虬一再谢绝也没用。

 

白日里张恩虬还喜笑颜开，到了晚上，他愁云密布，问他哪里不舒服，他长吁短叹。原来是因为电子所的吕宝维所长决定砍掉阴极室，这件事一直困扰着他，张恩虬愤慨又绝望地疾呼，说他与吕宝维是清华大学时代的同学，为何要砍断阴极的出路。他始终想不通，我劝他车到山前必有路，他却断然说，苦心多年营造的阴极室再没有机会恢复，让他痛心疾首啊！

 

由于浸渍型钪酸盐钡钨阴极在同行的影响与日俱增，成都776厂领导提出有偿地将这项技术转让给他们，因此在毫米波段同轴磁控管以及长脉冲磁控管中应用都获得成功，我们还参加了他们两种管型的成果鉴定会，工作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尝到有偿转让技术的甜头，为电子所赢得了荣誉，张恩虬脸上多了几分光彩，特别是浸渍型钪酸盐钡钨阴极于1982年荣获中国科学院一等奖，紧接着采用这种阴极的D4018回旋管、D4032回旋管也相继获得院级一等奖和二等奖。张恩虬犹如心病根除又挺起腰杆让我陪他到776厂走一趟，有幸见到成都电讯工程学院的老教授，同时又是科技学术界知名人士刘盛纲，他欲想购买我们浸渍型钪酸盐钡钨阴极准备用在他们研制的毫米波段大功率回旋管当中，其实他曾参加过电子所两次回旋管的鉴定会，当时给予我们的评价非常之高。

 

阴极室走向衰败的几年里，正好我和张恩虬以及他的几位研究生在同一个办公室上班，见面的机会很多，谈起阴极大家兴致勃勃，要做的工作太多太多。偶然发现一向爱吸烟的张恩虬不再动烟了，以为是怕我们被动吸烟，他毫不掩饰地告诉我们他已是肺癌晚期，听口气他并无惧色。在弥留之际，他依然积极为塌架准备材料，给全室同志讲述阴极知识。的确，自从张恩虬公开发表了电子发射动态中心理论之后，尚未有相应的实验进一步为之证明，一天张恩虬取出几本预先准备好的厚厚的外文版书籍交给我说，老白，留个纪念吧！我捧起沉甸甸的书心潮难平，因为这不仅仅是几本书，而且包含了张恩虬的厚爱啊！我忽然想起刚来阴极室时，分配我研制氧化镁冷阴极，那时候启动阴极发射都采用电火花激发，我有意在阴极附近装架了与阴极同电位和阴极不同电位的两种可以通电点亮的细钨丝，发现不论是哪一种方式都能触发冷阴极发射电子，张恩虬见了特别赞扬了这项举措，说我肯动脑筋，他进一步提醒我，重复别人的实验容易办到，如果设计一个实验来验证某个理论就不那么简单了。要证实氯化镁冷阴极是场致发射还是俄国人所说的雪崩理论，于是我们在厚为30~50um的涂层上轻轻刻划出几个留有余层的小字。触发后凡是刻划过的地方有明显的电子激发光，确实电流表上的电流指示要比阴极不刻划时高多了。

 

如今，张恩虬先生已经离开我们20年了，但我心里一直十分怀念他。

 

《科学时报》 (2010-9-10 B2 科苑走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