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涛
几年前的一个寒冷的冬日,在潘家园尘土飞扬的旧书摊上,一本名为《地质科学史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6月出版)的旧书扑入眼帘。翻了翻,这是一本阐述地质科学的研究历程的学术著作,作者孙荣圭,好熟的名字,想起来了,他是我的大学老师,我在北大地质地理系就读的当年,他教过我们地质学基础。于是,立即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这几天,长夏无事,从书架上翻出这本冷落了多时的书,不禁浮想连翩。往事的记忆本是埋藏在脑海的什么角落里,由于这么一本书的拨动,许多早已忘却的陈年往事竟然像冬眠的狗熊突然从树洞里爬了出来。不过我的记忆似乎并不在北大校园内,那曾经消磨了六年青春岁月的燕园,也不曾沉浸在未明湖畔的柳荫深处,而是在燕园高高的虎皮墙外,在非常遥远的地方…
这似乎不合常理,但我心知肚明,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我是在一个特殊年月考入北大的,那是用黑色的烙印镌刻在历史图腾柱上的1957年。我拎着一只用麻袋包着的旧皮箱,杠着父亲捆得方方正正的一床被子,跨入北大校门,那年我17岁。
这个年龄的我(以及许多不谙世事的同学)都是又明白又糊涂的懵懂少年,来自南方小城,从未出过远门,所以我来北京半年,没敢迈出燕园大门,一来也没有什么事,二来说句不怕您笑话的话,我怕走丢了。然而,生活却是严峻的,不管你是17还是18,在诗情画意的未明湖畔,在古香古色的燕园,到处可见贴在临时搭起的芦席棚上的大字报,火药味很浓的语言和杀气腾腾的大批判。有时从宿舍楼到大屋顶的图书馆,途中还能见到慷慨激昂的演说者,围着一群看客,我也时而伸长脖子踮起双脚向里面张望,只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这一切似乎多少使我对于光荣的五四精神有了切身感受,也对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产生了无穷的困惑。
不过,借用一句口头禅:感谢上帝!开学不久,传达了校党委的决定,据说这是党委书记陆平的主意:一年级新生一律不搞“反右”运动,于是全校刚入学的一年级新生全部赦免了,不会按百分比划“右派”分子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还要怀着无比感激的心情,向陆平等校领导三鞠躬。如果不是这样英明的决策,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坠入地狱,包括我在内,谁又能保证不会成为“右派”大军的一员呢?
“反右”斗争以后,几家欢乐几家愁,生活还得继续。那时我们少不更事,燕园里的空气益发凝重,人与人之间形成的隔膜和戒备。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出来。幸运的是,我们所学的专业除了在教学楼里听老师讲课,在燕园高高的虎皮墙外,还有更广阔更加有趣得多的大课堂,那是辽阔的大自然。于是,每当夏季,你瞧吧,我们平日里喧闹的宿舍楼(37斋)突然人去楼空,老师们带着我们背着行李,身上斜挎着装有地质锤、罗盘、放大镜的帆布包,乘火车,坐汽车,远走高飞了。
见鬼去吧,什么红专大辩论,什么白专道路大批判,什么拔白旗、插红旗,那无休无止的运动,统统见鬼吧!我们怀着逃离政治旋涡的窃喜,到大山深处,到穷乡僻壤,到风沙大漠,像一首我们最喜欢唱的歌一样:“是那山谷的风,吹动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我们的帐篷,我们有火一般的热情,战胜了疲劳寒冷……”生活是艰苦的,然而我们却像飞出牢笼的小鸟一样快活无比。
先是去了离北京不太远的西山,然后是山西,再过一年是黄河中游的宁夏,像是离圈的小马驹越走越远。到了大学最后几年,我在干旱的毛鸟素沙漠度过了两个夏天……
且说这一年夏天,我们经张家口、大同,来到山西雁北的桑干河畔,终日跋涉在河床两岸。在一个名叫许堡的小山村,北大盖了十几间平房,围成一个院落,名为地貌工作站。据说这里还是苏联专家亲自考察后选定的。地僻天荒,贫瘠的土地只能长谷子和山药蛋,乡亲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常年以山药蛋为主粮。不过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却是地貌学的圣地,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集中了各种地形类型,如同一个天然的地形博物馆供人研究。
逶迤而来的桑干河形成的深切河谷,发育了标准的一级级阶地和宽阔的河漫滩,弯曲的河道孕育了诸如河曲、牛轭湖等河流地形。在河岸高高的山梁上,一座座锥形的山峦巍然屹立,那便是举世闻名的大同火山群,尽管如今火山沉寂,但我们在烈日下攀爬那陡峭的山坡,却能找到许多散落的火山弹和扭曲如绳的岩体,似乎还能感触炙人的余温,那是当年轰然喷发的证据。
桑干河南岸,山岭绵延,山不算高却很陡峭,并列着一道道石门控扼的峡谷,幽深的峡谷纵横几十里,峡谷中坡陡水急,巨石纵横,随时可见泥石流掩埋诸塞河流的遗迹,可以想见夏日洪水暴涨引发山洪的凶险。水出峡谷,河水夹带的巨石沙砾呈扇状分布,形成倾斜的洪积扇,这又是山地地形的显著特征。
那时带领我们野外实习的老师有好几位,都很年轻,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其中一位是杨景春,教地貌学。每天带着我们爬火山,登陡壁,有时一天走百十里,他在大自然的课堂里一方面实地讲授山河的演变、地形的变化,一方面时时提醒我们,人类生存,必须学会利用有利地形,规避可能的危险,这就必须掌握地形发育演变的规律,这正是研究地貌学的目的。
一次,老师讲了一个例子:苏联乌拉尔山的河谷中发现了蕴藏量很丰富的金矿,不久,矿区发展成一个繁华的小镇,河谷两岸建起密密麻麻的房屋,有商店、酒馆、咖啡馆,也有管理机构、工人宿舍和工棚。日久天长,大量废弃的矿渣堆满河道,两岸森林砍个精光,矿山工程师对此忧心忡忡,但是他的提醒得不到人们的重视。人们眼里只有金灿灿的金子,有了金子的矿工挥金如土,喝得烂醉。为了金子,年轻人走上犯罪之路……终于,一天深夜,大雨如注,引发了百年不遇的洪水,山洪夹带泥石流冲向金矿,一刹那间,熟睡的小镇被泥石流吞噬,任何生命的痕迹都消失了。
讲了这个令人心情沉重的故事,老师让我们注意观察当地村庄所在的位置,经他提醒,我们发现这里的村庄,不论是桑干河畔还是峡谷之中,村庄的位置都很有讲究,它们都远离洪水容易泛滥的河漫滩,而是选择距河道很高可以避开特大洪水的古阶地筑房建屋。这是生活在河边的劳动人民长期和河水打交道、观察洪水泛滥的经验总结,绝非心血来潮任意而为。
“老百姓虽然不知道地貌学,但他们懂得地貌学,你们要虚心向他们请教。”老师的话语重心长,给我的印象很深。
多少年过去了,如今我也到了古稀今不稀之年,想起往事,燕园里的风风雨雨多半忘却,唯有燕园虎皮墙外面几个酷热的夏天却是难以忘怀。我的老师们,孙荣圭教授、杨景春教授、陈传康教授、陈昌笃教授、陈静生教授、张景哲教授、林超教授、侯仁之教授、李孝芳教授、徐启刚教授、崔海亭教授、徐兆奎教授、卢培元教授、王恩涌教授、陈凯教授,还有一些我忘记姓名但音容笑貌记得十分清晰的老师们,我向你们致以崇高的敬意!我向你们表示发自内心的感谢。
虽然走出燕园校门的一刻,我被迫改行,一生干着与所学专业毫不相干的工作,你们传授的知识也多半付之阙如,但你们共同传授给我的信念却始终未敢忘记:
人与自然的关系乃是天地间最重要最根本的秩序。人类需真诚地崇拜自然,敬畏自然,首先要了解自然的秉性,了解自然规律,进而要时刻尊重自然规律,不做违背自然规律的蠢事,才能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
“忽悠”大自然的,必遭报应。人们,你们要善待大自然啊!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科学时报》 (2010-8-27 B2 科苑走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