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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章武 来源:科学时报 发布时间:2010-7-1 23:55:37
人与山的对话
 
■陈章武
 
爬山难,读山更难。写山,则难上加难。
 
 
中国乃多山之国。
 
冰山,雪山,火山;石山,土山,沙山;孤峰峭拔的山,群峰林立的山;寸草不生的山,密林郁闭的山;远绝人迹的山,跻身闹市的山;随漠风飘移的山,与海涛共舞的山……其数量之多,品类之繁,分布之广,恐怕,只能以大海的波涛来比拟吧!
 
苍山如海,而人生苦短。
 
任何人,要想踏遍青山,都只能是痴心妄想。
 
每当我花费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某一座大山,喘息甫定,举目四望,远方的地平线上,总还会有重重叠叠的山影,在无声地向我召唤。此时,我的耳畔常常会响起一首歌,一首由弘一法师填词的令人惆怅的歌:
 
“夕阳山外山……”
 
面对如海的苍山,我常想,既然一个人终其一生也不可能遍踏群山,那么,就把范围缩小到那些非爬不可的名山身上吧!
 
1994年,中国作家协会组织几位华东沿海的作家赴大西北采风,我有幸奉召前往。我们沿唐蕃古道、青藏公路、兰新铁路西进,我们西出日月山,翻越祁连山,途经敦煌的三危山、鸣沙山,远达新疆的天山、火焰山……一路上,汽车、火车、马、驴、骡、骆驼,还有黄河上游用13张羊皮扎成的羊皮筏,几乎所有的交通工具全用上了。
 
正是大西北的巍巍群山为我壮胆,52岁的我,终于为自己暗暗确立了一个目标,一个在有生之年经过努力兴许可能实现的目标:
 
爬99座大山,写99篇有关山与人的文字。
 
从此,我倍感年岁和时间的紧迫。
 
就连梦里,也不断听见远山在向我遥遥呼唤。
 
我不敢因一时犹豫而交臂失却,更不敢因半途而废而抱憾终生。
 
哪怕死神刚刚与我擦肩而过,我也要继续向山走去。摘除胆囊之后,我成为攀登张家界天子山的“无胆之士”;遭遇车祸之后,雁荡山的溶溶月色,是对我全身心最好的抚慰与治疗。
 
也许是心诚则灵吧?慷慨的群山,总是以它宽广的怀抱接纳我,并且,往往在气候骤变之时,险远幽深之处,在我精疲力竭、饥寒交迫之际,突然展现它转瞬即逝的异常之美,给了我意想不到的惊喜。
 
大地震后玉山的冰雹,大雷雨中青城山的幽冥之色,以及玉华洞豪雨过后挂在出洞口的那一圈彩虹——360度最完整最绚丽的彩虹,不都是造物主对我的一种奖赏吗!
 
晚年自号“半山老人”的王安石尝言:“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迹所罕至焉。”(《游褒禅山记》)
 
我想,最能印证这一名言的,非徐霞客莫属。
 
徐霞客在其闽游日记中,曾有一段自我写照的神来之笔:某年春末,他途经闽西北将乐县某山村时,适逢天降大雪,村民们纷纷怀抱火笼拷火御寒,而他看了,却故意脱掉鞋子,赤足在雪地上狂奔,并自谓“良大快也”。其一腔热血,万丈豪情,至今,犹令人无限神往而望尘莫及。
 
尽管我无法仿效他徒步旅行的壮举,但他不畏山高路远艰难险阻的精神,却始终在支撑着我,鞭策着我。
 
 
对于人类来说,山,绝不仅仅只是可供审美的风景。
 
每一座山,都是一部百科全书,一部卷帙浩瀚的百科全书。
 
它囊括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所有学科;它承载着人类迄今为止一切文明——包括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兴许,还要加上生态文明的所有成果。
 
与某一座山的某一次邂逅,你仅仅只是瞻仰了它的封面,浏览了它的目录,信手翻阅到它某一卷某一页中的某几行文字而已,你怎么可能对全书博大精深的内容能有全面而透彻的理解呢!
 
怪不得苏东坡说过:“看山一日,读山数载。”
 
“夫山,万民之所观仰,草木生焉,众物立焉,飞禽萃焉,走兽休焉,宝藏殖焉,育群鸟而不倦焉,四方并取而不限焉。”(刘向《说苑·杂言》)
 
山,大地的脊梁,江河的源泉,生命的摇篮。作为大自然的主体,它包罗万象,涵盖一切,却又慷慨无私地向人类奉献出它的一切。
 
正因为如此,早在两千多年前,孔夫子就谆谆告诫我们:“仁者乐山”。
 
山,毫无疑义,它是人类道德的楷模。
 
山,只可仰瞻而不可轻视,只可亲近而不可亵渎,只可皈依而不可反叛,只可感恩而不可强行索取。
 
与山为敌者必遭山之严惩;
 
损毁山者必被山所报复;
 
妄言征服山者,最终必被山踩在脚下,化为一小撮微不足道的尘土。
 
面对大山这部百科全书,愚笨如我者,虽然读得很慢,很吃力,所读的篇章很有限,许多地方读得似懂非懂,或根本就没有读懂,但我仍然乐此而不疲。
 
因为,它总是让我开卷有益。
 
 
常常有朋友问我:你爬过那么多山,到底哪一座最美?
 
对此,我惶惶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人有妍媸之分,美丑之别;但在我的眼里,每座山都是可爱的,都是美的,只不过美的形态不同罢了。
 
林木葱茏、野花烂漫、泉瀑高挂、藤蔓低垂的山固然赏心悦目,但那些赤身裸体,寸草不生的荒山,不也独具一种荒凉之美,野性之美乃至悲壮之美吗!
 
当然,在我的笔下,有时也不免会写到山的丑陋。
 
比如,好端端的青山绿水会沦为荒漠,活生生的飞禽走兽会濒临绝境,毒瘤在大自然的肌体上潜滋暗长,美妙动听的天籁中也会夹杂上那么一些不谐和的噪音……
 
但那都不是山本身的罪过,而是人类无知与贪婪所种下的恶果。
 
常常有朋友问我:天下山那么多,你为什么每座山都想爬,每座山都想写呢?
 
我以为,世界上,没有两座山是一样的;同一座山,没有两棵树是雷同的;同一棵树,没有两片树叶是重复的。
 
山,拒绝克隆,无法仿造。
 
每座山都有它独立存在的意义,都是他山所不可取代的。
 
最佩服惜墨如金的古人,他们常用最简单的一个字来概括一座山与众不同的美,诸如泰山天下雄,华山天下险,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等等。
 
最不明白某些导游书,何以要把泰山之雄、华山之险、峨眉之秀、青城之幽全都“兼具”到它所要介绍到同一座山上。把各种各样不同形态的美人工堆砌起来,岂不抹杀了这一座山最难能可贵的个性之美,独特之美?
 
尽管平生最佩服徐霞客,但他那句“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传言,我却万万不敢苟同。
 
山的多样性,包括山体本身的多样性,山上生物的多样性,矿物的多样性,人物的多样性,组成了世界的多样性。
 
假如所有的山都一样高,都长一样的树,在天际都画出一样的轮廓线,那这世界也就未免太单调了。
 
正因为如此,每一座山,都值得写,都值得大书特书,大写特写。
 
有一些朋友劝我:大凡名山,古往今来都有不少脍炙人口的传世之作,你何苦吃力不讨好,步人后尘呢?
 
是的,这正是几十年来如影随形,时时困扰我的难题。尤其在我身心疲惫,文思阻滞之际。
 
我这不是在班门弄斧吗?我这不是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注定要失败的创作母题吗?我犹豫,我彷徨,不知多少次想打退堂鼓。然而,当我看到窗外隐隐约约的山影,看到墙上徐霞客炯炯有神的目光,我又鼓起了勇气。
 
还是柳宗元说得好:“夫美不美,因人而彰。”
 
在西方,人们常说,一百个人的眼中,有一百个哈姆雷特。在东方,一万个游客的眼中,不也有一万座泰山吗!
 
前人的名山游记,固然群峰林立,星汉灿烂,但与名山本身的美比起来,仍然还有许多未被涉足的领域,未被发现的空间,何况,风起云涌,山奔海立,名山本身也在不断运动变化之中。
 
我想,我所能写的,仅仅只是我眼中的山,我心中的山,与前人无关。我只忠实于自己对山的感受与发现,思考与理解,或者,我只借山水之酒杯,来浇我胸中之块垒。我不可能也不想超越前人,但只求尽量避免与前人重复,如此而已。
 
何况,就是同一座山——
 
因视角不同,“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苏轼语)
 
因气候不同,“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苏轼语)
 
因季节不同,“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郭熙语)
 
更何况,就是同一个人攀登同一座山,也往往因年龄的差别,阅历的深浅,境遇的顺逆,心情的好坏,乃至于旅伴的相异,而产生绝然不同的感受。
 
山的千姿百态,山的博大精深,为每一篇读后感的写作都提供了无数新的选择,因此,每座山都常写常新,一如游客之承前继后,源源不绝。
 
(本文节选自陈章武《一个人与九十九座山》后记,该书即将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
 
《科学时报》 (2010-7-2 B2 科苑走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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