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利斯笔下的“裸猿三部曲”把万物之灵的人比作“裸猿”，把精明的现代人比作动物园的圈养动物，以白描的手法比较人与动物的各种行为尤其是性行为，他并非自我贬低，而是要对世人大喝一声，让人看到自己身上异化和非理性的生物学根子。

 

 

“您是否可以翻译英国著名动物学家德斯蒙德·莫利斯40多年前的著作——‘裸猿三部曲’？”2009年3月，复旦大学出版社编辑章永宏向深圳大学传媒与文化发展研究中心教授何道宽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1987年，国内首次引进了莫利斯的传世之作——“裸猿三部曲”，而何道宽正是其中《裸猿》中译本的译者。考虑到距第一版中译本已时隔20多年之久，何道宽欣然答允重译之事，并用近一年时间倾尽心血翻译。终于，在今年春暖花开之际，“裸猿三部曲”的全译本在国内发出“新芽”，以全新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

 

 

“裸猿三部曲”由《裸猿》、《人类动物园》和《亲密行为》3本书构成。当年的畅销书随着时间推移，有些书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而有些书却被不同时代的人捧在手中学习、思考，“裸猿三部曲”就属于后者。

 

莫利斯不仅是英国著名动物学家、生物人类学家，还是生物进化科普作家、电视节目撰稿人和主持人、艺术家，并且曾任伦敦动物园哺乳动物馆馆长、现代美术研究所所长、牛津大学特聘研究员。自1959年成为伦敦动物园哺乳动物馆馆长后，在任八年。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用一只眼观察动物，用另一只眼审视人类。

 

此后莫利斯写出了惊世之作——“裸猿三部曲”。其中《裸猿》一经问世就饱受争议。在有些地方，《裸猿》成为了禁书，地下流通的书被没收，教会将其付之一炬；人类进化的思想遭到讥笑，这本书被视为令人倒胃口的、哭笑不得的笑话。敦促莫利斯改邪归正的宗教小册子犹如“洪水袭人、雪崩压顶”。

 

尽管如此，“裸猿三部曲”自问世后就不胫而走，风靡全球，成为世界范围内的“最具争议的”畅销书。40多年来，三部曲长盛不衰，发行量近2000万册。1969年3月～1970年11月间，仅美国戴尔出版有限公司便重印了15次。迄今为止，已有6个中文版先后出版，其中中国台湾地区１种、大陆地区5种。1987年下半年到1988年年初短短几个月之内，大陆就有３家出版社不约而同地推出了３个版本。而在2003年，文汇出版社又推出了“裸猿三部曲”的第5个译本。此次，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是第6个中文版。

 

为了将莫利斯在这套经典之作中所表达的原意准确无误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复旦大学出版社再次邀请何道宽翻译“裸猿三部曲”。由于这三本书架构于比较动物学、社会生物学、文化人类学和生物人类学这4门学科之上，翻译实属不易。但何道宽坦言，“裸猿三部曲”是通俗的科普书，对他而言是“小菜一碟”。但是，此次翻译“三部曲”时他并未掉以轻心，而是采取先通读然后三本书齐头并进翻译的方法，以便更好地把握作者的思想和风格。

 

此外，何道宽介绍，《裸猿》的第二章“性行为”是最“色情”的一章，也是1987年第一版译本中他因担心白描“裸猿性行为”的文字过于“露骨”而省略最多的一章，此次第二版中他将其全部补齐。原因有两点，首先，性学研究已经展开，性知识业已普及，他的“露骨”文字早已是“小儿科”的常识；其次，要尊重莫利斯的良苦用心——在人类行为学中发动一场以健康人为研究对象的“人的研究”的革命。

 

 

《裸猿》出版于1967年，至2009年没有出第二版。在这期间的1986年，《裸猿》插图版问世时，有人建议莫利斯更新文本。而莫利斯本人认为，只有必要把“3”改成“4”。即1967年第一版问世时，世界人口是30亿；在第一版和第二版之间的20年时间里，世界人口增加到40亿。40多年里，星移斗转、沧海桑田，而莫利斯何以一直如此自信、倔强，不再改动任何一个文字？他给出的答案是：“我送给你的讯息依然如故——你是旷世无双、无与伦比的物种里的一员。请理解你的动物本性并予以接受。”

 

而“裸猿三部曲”长销于世绝不只有上述这一个原因。何道宽说，莫利斯从生物学的根基去研究人的行为方面胜人一筹，是名副其实的大师。如莫利斯在《裸猿》中便从纵横两轴上展开论述。在横轴上，他以精湛的知识、广阔的视野、比较动物学的权威，对比了人类行为和动物行为尤其人类与近亲灵长目的行为，追溯其渊源、展示其联系。在纵轴上，以高屋建瓴之势，博采和综合从达尔文以来各家的结论和假说，提出独到的人类起源和人类进化理论，其标新立异、首创精神感人至深，其新颖观点、精湛学识令人瞠目，语言之新奇、风格之明快，震撼人心。

 

在豆瓣网上，有一位网友称，这三部书的内容已经过时，不读也罢。但章永宏不以为然。莫利斯写“裸猿三部曲”时，正值整个西方世界的知识分子为人口爆炸、生态失衡、“核”云密布这3大问题忧心忡忡。莫利斯通过对人和动物的长期观察与对比，找寻有说服力的生物学观点来证明这些问题出现的缘由。如今这些问题不但没有消失，相反，仍然存在且更加严峻，并且与当下中国面临的情况更加契合。如中国近几年以环境为代价而获得的经济快速增长，我国当前人口剧增而出现的一系列民生问题等等。此外，莫利斯提供的这些观点，比一般的人文学科、社会学科更加深刻、有远见，不仅让我们看清了问题的根源之所在，更看到了出路。

 

章永宏说：“毫不夸张地说，‘裸猿三部曲’是值得人们收藏于书架上，并反复阅读的经典之作。”而何道宽也评价说，“裸猿三部曲”正如我们的《红楼梦》一样，不是戕害人的淫书，也不是异教徒的异端邪说，而是雅俗兼顾的学术畅销书。

 

何道宽曾在第一版中文序言中阐明当时引进这本书的价值是因为“社会生物学、生物人类学和文化人类学迄今为止在国内几为空白，急需予以介绍。关于社会生物学，已有《新的综合》引进。关于文化人类学，我们应尽快介绍美国人类学家霍尔（E.T.Hall）的四部曲……关于生物人类学，莫利斯的著作具有极大的权威性和代表性”。而今，20多年过去，我国相关学科也已经建立起来，重新翻译三部曲的意义又何在？何道宽说，20年后，国内的比较动物学、社会生物学、生物人类学和文化人类学已有进展，而且文化人类学还实现了大发展，但这些学科仍然属于我们社会科学的短板，所以尚需努力。此外，我们可以从“裸猿三部曲”及其作者莫利斯身上学到两种做学问的品质：锲而不舍，做一流学问；雅俗兼顾，风格平易。章永宏说，透过三部曲可以看到莫利斯最难能可贵的品质，即学者的反思、社会责任意识。

 

或许，远见的观点、严谨的论证和学者态度，正是这三部曲的常青之谜。

 

 

经过巴甫洛夫和华生、斯金纳、洛伦兹和莫利斯4代人的努力，行为学蔚为壮观。于是，莫利斯开始深挖现代人的生物学基础。然而他发现，尽管科学进步了，越来越多的人类祖先的化石被发现了，但人们依旧不太愿意仔细看看自己动物的属性并从中学习。为了能让人们看清人类兽性的本能，莫利斯戏说，自己还不得不担任查尔斯·达尔文的后卫。

 

“人类的争斗是不是与动物一样，有两条非常正当的理由——地位和领地？人是否与动物一样，都是种群的扩大增强了群体的力量，却降低了个体的野外生存能力？现代人还是裸猿吗？‘狩猎’现在读作‘工作’，‘猎场’读作‘公共场所’，‘居所’读作‘住宅’，‘配偶关系’读作‘婚姻’，‘性伙伴’读作‘妻子’等等……”莫利斯以冷峻的态度思考这些问题。

 

一番仔细研究后，莫利斯用近乎残酷的口吻和笔调揭示人的生物学属性，“在攻击性、领地欲、战争威胁等问题上，我们与远古的狩猎猿无异。人是进化阶梯上的暴发户，像一切新贵一样，我们竭力掩盖自己卑微的狩猎猿根子，但那只能是欲盖弥彰”。他说, 从进化角度看，人类并不比其他动物高明,“即使我们造出的中央处理机和古人的楔形文字泥版一样古朴，我们也不过是裸猿而已。即使我们在无情追求进步的过程中毁灭了我们最亲近的亲属物种，我们仍然是大千世界里的生物学现象，我们仍将受制于生物学规律”。

 

“和弗洛伊德一样，莫利斯发动了一场‘人的科学’的革命。”何道宽说，弗洛伊德从无意识和心理分析去研究人的动物性，莫利斯从数百万年进化中形成的行为模式去研究人的动物性；弗洛伊德偏重研究人的非正常行为，莫利斯偏重的却是人的正常行为。莫利斯研究的基础始终是古今裸猿行为的比较以及人类和其他动物尤其是哺乳类和灵长目动物的比较。

 

新革命总是不那么容易被大众所接受。有人说，莫利斯笔下的人类被贬低到洪荒世界动物的地位；有人说，把人称为“裸猿”是侮辱人，是悲观的表现。而何道宽认为，莫利斯笔下的“裸猿三部曲”把万物之灵的人比作“裸猿”，把精明的现代人比作动物园的圈养动物，以白描的手法比较人与动物的各种行为尤其是性行为，他并非自我贬低，而是要对世人大喝一声，让人看到自己身上异化和非理性的生物学根子。

 

 

“近代以后，人类社群不再是人人熟悉的小型部落，也不再是鸡犬之声相闻的小国寡民，而是人口爆炸的超大型部落。”莫利斯在《人类动物园》中指出。莫利斯想起这样一幅画面：人们蜗居在狭小的住宅里，这让他联想到都市就是囚禁人的动物园。

 

早在40多年前，作为动物学家，莫利斯在研究都市人的行为时，就仔细考察了在都市生活的重重压力下人类行为的种种表现。通过研究，莫利斯发现现代人尤其现代都市人的困境：人口过剩、过分拥挤的生存空间与人的生物学特性严重相悖，造成过分的压力、过多的“都市病”。

 

但莫利斯的高明之处在于，在《人类动物园》中，他没有渲染诸如此类现代病和都市病，而是冷静地予以剖析，向世人敲响警种，辨证施治；他不仅分析了现代人的困境，还给出了出路。他的态度始终积极、乐观。

 

40多年后的今天，现实社会中人们为买房愁眉不展；人们生存压力过大而出现的抑郁症、轻生现象也愈来愈多。何道宽说现代文明是一柄双刃剑，都市里的“超级部落人”既有无穷的创造潜力，又遭受严重的生存压力。现代“超级部落人”的都市病有增无减，人口密度越来越大，竞争越来越激烈，环境的恶化难以遏制，漂泊、蜗居、失业、精神压抑是都市化进程中难以根绝的伴生物。

 

“‘超级部落人’异化严重，非理性泛滥，生活赌注大、风险高、节奏快、危机四伏。”何道宽说，莫利斯大胆地揭示生活的严峻挑战，这利于促进人类行为学的发展，也有助于世人的反思。莫利斯“自贬”为“裸猿”和“超级部落猿”的警世恒言具有深远的启迪作用。

 

《科学时报》 (2010-4-1 B1 读书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