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时报》：我国就业总人口为7.6亿人，而城镇就业人口为2.8亿人。据有关方面统计，由农村流出的劳动力为1.8亿人，其中在城镇就业的大约有1.4亿农民工。如此大量的流动人口给城市带来了各种挑战，尤其是农民工子女的教育问题，近年来一直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任玉岭：是的。我国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有80%属农民子女，1.56亿在校学生中，1.1亿在农村就读。因此，农民工子女，除了少部分走进城镇就读外，绝大部分尚留在农村里。我们常说2000万留守儿童，以本人估计，随着近年来农民工数量的增加，留守儿童有可能已远远超过2000万名。

 

我们最近调查中发现，在贵州、河北、广东、河南、云南、吉林、新疆等地，近两年都下功夫推行了义务教育阶段的两免一补。为促进教育向均衡发展、向公平目标迈进，各地都在致力于改造薄弱学校、实行标准化办学和推进民办学校的建设，以满足农民工子女受教育的需要。

 

《科学时报》：但实际上，农民工子女受教育的问题依然十分突出。一方面是留守在农村的2000多万农民工子女的教育问题，另一方面是随父母进入工作属地的农民工子女的教育问题。您如何看待这些困难？

 

任玉岭：农民工输出地留守子女的教育问题很多。首先，这批孩子常期不能与父母共同生活，得不到父爱和母爱，有的生活孤僻，精神抑郁。广东省教育厅汇报情况时说，广州火车站每年春节过后，在站上、车厢内都会哭声四起，有的是父亲送母子回乡留守的，有的是父母送子女回乡就读的，每当这时，车站就变成了一个眼泪横流的伤心地。

 

由于很多地方财政困难，对农村学校撤并力度较大，造成包括农民工子女在内的一些儿童，每天要跑几公里之外去读书。虽然也有些学校建设了宿舍，但能住校的还是少数。这些孩子不仅上学路程远、不安全，而且每天在路上也浪费了不少学习时间。

 

另外，以县为主的办学体制，造成一些经济落后地区的学校甚至和50多年前一样：教学仍靠一张黑板、一支粉笔和教师的一张嘴。国家规定小学三年级开英语课和计算机课，很多学校因财政无力支持而不能兑现，造成包括农民工子女在内的很多农村孩子在受教育的起跑线上与城市和富裕地区的孩子拉开了终生难以追赶的距离。在中部、东部和西部都有这种情况。

 

一些地方教育资源严重不足，造成孩子学习和生活的环境极差。例如河南某市，生均校舍面积、运动场地面积能达到国家规定的小学仅有11%，中学仅有27%。另外，大班额仍然严重，有的大班额达到100人以上。

 

农民工子女所在的地方，都是欠发达省份，这些地方高校少、本科少，而且大学条件差，因此考大学难度较大。例如河南省，虽然在教育上投入已占到财政的22%，但就其生均经费而言，却排在全国倒数第三；河南每年毕业96万高中生，能到省外学校念书的只有6000人；全国千万人拥有高校数量是14.22所，而河南不到9所；另外，全国高校中本科同专科之比为6∶4，而河南仅为4.5∶5.5，高校少、本科少，走出省外名额又少。河南近1亿人，作为农民工输出最多的省份，农民工子女升大学严重困难。

 

《科学时报》：留守儿童的教育问题堪忧，那么输入地的流动儿童情况又是如何？

 

任玉岭：尽管农民工输入地是较发达的地区，但其子女教育问题同样不容乐观。

 

首先，房价高、租房难，很多农民工住在城乡结合部，因此不可能上好学校，只能在比较差的学校就读。有些学校和农村差不多，有的还不如原籍的农村学校。

 

流动儿童大多只能在收费高的民办学校就读。例如广东省东莞市，外来务工人员高达本地居民的5倍左右，政府支持兴办起民办学校240多所，这些学校每学期学费在1500元至2500元，工资低的农民工仍然望而生畏。据了解，尽管东莞有40多万外来学生在这里就读，但真正的农民工子女只占其学生的20%，多数农民工还不得不把子女送回家乡读书。

 

而且，民办学校条件同公办学校形成鲜明对比。以东莞长安镇为例，这个镇年财政收入25亿元，本地人口4万，外来人口70万。公办学校教师工资是：小学教师10.89万元/人·年，中学教师12万元/人·年，学校的生均经费约1万元。而民办学校教师工资仅有2000元/人·月，一年仅为2.4万元。

 

农民工子女即便在属地读完初中，高中便不能再读了，由于高考的原籍化，很多农民工的孩子不得不离开父母赶回老家念高中。在属地长大的十五六岁的孩子被迫离开父母回到家乡，他们经常出现生活不适应、气候不适应、精神不适应，有时还因各地教材不一样出现了学习不适应的情况。

 

《科学时报》：经过你们的调查研究之后，您对解决农民工子女教育问题有何建议？

 

任玉岭：第一，改革义务教育“以县为主”的管理体制。以县为主管理学校没有错，但这种概念变成了义务教育经费的保证概念，给义务教育的发展带来很大麻烦。尽管有一些转移支付，但学校的面貌仍然取决于县财政能力的高低。农民工占到总人口的1/8，他们多是年轻人，多处于生育期和准生育期，又因为他们是农村户口，可以生两个子女，这样就造成农民工子女数量比我们推算的还要多。

 

农民工的家乡，很多条件较差，县级财政往往只有几千万元或一两亿元，这对几十万人的县来说，吃饭都不够，在以县为主管理教育的情况下，造成一些学校经费严重缺乏，办学条件无法改善，教师工资过低，教师流失严重，因此，建议义务教育要改变“以县为主”的做法，或像国外那样由国家兴办义务阶段的学校，或根据各地财政收入情况分别实行“以县为主”，“以省为主”和“以国家为主”，不搞一刀切。

 

第二，大力推进义务教育阶段办学的标准化。我国GDP总量已经位居世界第三，财政收入已经超过6万亿元并已决定把教育经费提到GDP4%比重的情况下，已经具备了推进义务教育阶段办学标准化的条件。这次教育改革方案也突出提出了这个问题，但要使那些条件标准化，需要针对存在问题，做到从实际出发。

 

我认为国家应根据实际能力对中小学办学条件作一个总体设计，已经有标准的继续沿用，尚没有标准的要进行完善。包括学生班额、生均教室面积、生均办公条件、生均操场规模，实验室、图书馆以及计算机如何供应、多媒体教室如何保证、厕所如何改造、教师工资如何规定，都应该实行标准化。而更重要的是标准设定之后，如何保证落实，国家财政如何进行支持，需要强化政府决策的执行力，绝不能全部推给地方，使其流于形式。

 

第三，要尽快下大力气解决留守农民工子女寄宿就读问题。总体来看，留守儿童家中缺乏照顾，有的为照顾子女，年轻妈妈也不能外出打工，造成夫妻长期分离。为了留守农民工子女得到妥善安置和更好的学习环境，应努力解决农民工子女寄宿就读问题。我们在承德看到，有些学校有了寄宿条件，但只能满足5公里之外的孩子，其实5公里对孩子已十分遥远。应尽可能创造条件，使愿意寄宿的孩子都能寄宿。另外，各地应配备寄宿学生管理人员编制，搞好对寄宿学生的服务。

 

第四，严禁农民工流入地公办学校对农民工子女乱收费。学校乱收费屡禁不止，特别是义务教育阶段的乱收费，造成了比较严重的教育腐败问题。为了确保农民工在属地公办学校顺利就读，一定要坚决禁止乱收费，严厉打击那种要家长“自愿赞助”的腐败行为。

 

第五，对在流入地就读民办学校的农民工子女，国家也要实行两免一补。在经济相对滞后的地方，如贵阳、遵义、毕节、承德、张家口等，多让学生享受了两免一补，而发达地区农民工多的地方反而做不到这一点，我们认为这种情况必须改变。不仅应该补学生，而且应该对专门服务农民工子女的民办学校进行支持和补贴，只有这样才能谈得上教育的公正和公平。

 

第六，坚决改革高等教育在原籍报考的制度。我们是一个开放的国家，外国人来中国上学我们可以放开，而对我们自己的子女考大学，却要画地为牢、不能有任何越界，这到底对国家的发展有什么必要？有什么好处？建议国家坚决革除升大学必须在原籍报考的制度，让农民工子女也可以在属地报考大学。应该让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们、孩子们共享一个蓝天，共享一个太阳。否则，我们就对不起农民工，也与科学发展观不相符合。

 

《科学时报》 (2010-3-8 A2 国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