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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许禄 来源:科学时报 发布时间:2010-2-25 21:42:15
母亲的石榴

 

■许禄
 
一年春天,我从邻居家移植来一棵石榴树,栽在窗前。它很弱小,但竟然活了。在树的周边,我精心用砖垒砌,并将牲畜粪肥和沙子混合后填在其中,形成一个有模有样的花坛。我经常浇灌,以保持土壤适宜的干湿,因而,小树一派生机。次枝在小枝上的交错对生,使得幼树“不见其长,日有所增”,很快,枝繁叶茂,便有了树的形状。微风吹拂,枝摇叶曳,优美秀丽,婀娜多姿。
 
第三年,乍暖还寒的时候,小树便嫩叶抽绿。盛夏时节,花红如火,色彩鲜艳;秋季,满树的石榴悬挂于枝间。一场秋雨,崩裂开来,露出硕大丰腴挤得满满堂堂的石榴籽儿。那心是红的,肉厚厚的,一咬,又酸又甜。
 
石榴原产于伊朗、阿富汗等国,公元前二世纪,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时,才将其引入国内。在我的故乡中原一代,将之植于庭院之角,或小道之旁,是一种很常见的果树和花木。石榴的“榴”原作“留”,故被人赋予“留”之意。
 
从初中开始,我到了我们家乡的那座古城。但是每年秋后,母亲总是要为我保存起来几个个大色鲜的石榴。当我回去的时候,母亲还像我小时候一样,小心翼翼地将石榴扒开、外皮拨掉,而石榴的籽儿依然完好地排列如初。母亲总是眯起眼睛看我吃石榴。石榴吃起来麻烦,但母爱无穷,我感到非常幸福。
 
高中毕业后,我考取京城的一所大学。从此,我远离了家乡。
 
石榴树逐年长高长大,窗户完全被它所掩映。母亲坐在屋里,透过窗户看着枝叶扶疏的石榴树;投进来细碎的月光总能引发母亲对远在天涯儿子的思念。
 
常说,人有“不测风云”,没想到,树也有了“旦夕祸福”。“文革”中,这棵石榴树竟遭到了灭顶之灾。
 
“文革”风暴的袭来,很快,本来平和宁静的一个村子被恐怖所笼罩。村里一个叫二楞的人,戴着红袖标,领着一帮子凶神恶煞的人,将村支书迫害致残,同时,将“资本主义的苗”夷为平地,使村子的四野变成一片荒芜。
 
这天,一帮子青面獠牙的人,手持大刀阔斧,他们之举若“摧枯拉朽”,不由分说,噼噼啪啪地左右开弓,石榴树、枣树、花椒树等被砍被剁。母亲上前阻拦,被二楞狠推一把,趔趔趄趄地蹲到了地上。二楞气急败坏地大喊:“革命的车轮往前碾,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手不软!”
 
瞬间,一片狼藉,惨状万千。被斩首的鲜艳的石榴花和细嫩的花椒骨朵陪伴悲愤的母亲一起哭泣。
 
村中,只要长了这种“资本主义尾巴”的,管它张家李户,无一能够幸免,统统被割了去。我的家乡本是“桃花盛开的地方”,转眼间,变得无树无木,无花无果,无鸡鸣狗叫,无炊烟缭绕……
 
据说,当时,有人狗胆包天地把“资本主义树”上结的果子拿到集市上去卖。自古以来,我们那里收下桃子、杏儿、大枣,以及石榴等,都要挑出一些大的、鲜的、模样好看的到城里去换点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什么的,这,原本是无可厚非的。但,天老爷啊,谁知道这就是资本主义!“依革命的名义”,当然,资本主义的尾巴是非割不可的!
 
母亲,以及我的父老乡亲们的心在流血。
 
几年过后,一次回乡探亲恰是中秋。当我兴冲冲赶到家门的时候,眼前的一幕把我惊呆了:母亲正沿着一只梯子艰难地向上攀登,瑟瑟的秋风把母亲两鬓白发吹得飘来荡去。母亲知道我近日将至,原来,她是到平台房顶收拾她的花生去了。霎时,我难以自控,泪流满面。
 
以往,她总是用“白花其”(一种较粗糙的白布)缝只口袋,装满晾干晒好的新鲜花生米让我带走。我说,东北也有,而母亲说,沙地的花生好吃。确实如此,我们家乡的花生口感甚佳,况且,是我从小吃惯了的,所以,每次也就顺从母亲将沉重无比的一大口袋带往东北。口袋中总是有几个又大又红的石榴。
 
唯这次例外。母亲一边用手摩挲花生口袋,一边满脸愧色地说:“没有石榴。”似乎石榴树遭遇的不虞是她的责任。我安慰母亲:“不是有花生米吗?”母亲没说什么,只是扭过脸,摸把眼泪。然后突然提起石榴花,是母亲想起了我小学时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事情。
 
一次,我的手被烫伤。母亲从厨房飞速奔出,用手掐了几朵鲜红的石榴花,然后在碟中研碎,加上小磨香油涂到烫伤之处,用布条子缠了缠,几天后,竟然好了。母亲说,姥姥家也有石榴树,小时候她的手也被烫伤过,是姥姥用这种方法给她治愈的。
 
看得出来,时至今日,母亲依然非常怀念由我栽种的那棵石榴树。
 
……
 
说起来奇怪,当那场灾难过去之后,被砍的那棵石榴树竟又发出新芽。一年,两年,三年,比以前还要枝繁叶茂,慢慢地又开始掩映我们家的窗户了。春天抽绿,夏天开花,秋天结果。对母亲而言,它是失而复得的一件宝贝。母亲的心灵和这棵石榴树绵绵地缠绕着。
 
一般来说,石榴可以保存很长时间,即便是光泽已去,但是它的籽儿还仍然新鲜。我远在东北,关山相隔,很难及时吃到母亲为我保存的石榴,但是母亲一直小心珍放。它,成了母亲的一种企盼。
 
上个世纪70年代末,我到原西德深造,儿子身在异域天涯,对于一生闭塞乡下的母亲,远到什么程度的概念是模糊的。当秋天来临的时候,母亲就问妹妹:“德国有多远啊?”妹妹说:“比东北还要远呢。”母亲向前探一下身子,再问:“你哥今年中秋节能回来吗?”妹妹说:“太远了,不能回来。”这样的对话每每要重复多遍。她所存放的石榴,儿子又吃不到了。母亲瘪瘪嘴,她很失望。
 
回国后,我曾经探望过母亲,但那次在家的时间很短暂。后来,妹妹告诉我,说我走后母亲哭了。
 
提起当时,我说忙要早走,一个望子成龙的农村老太太,尽管盼儿已经多年,可能害怕影响儿子的“伟大事业”,也就没说什么放儿走了。
 
其实,再忙,待上少许时日也无大碍。可我……想起来,令人愧疚难当。
 
一晃,又几年过去了。凭着感觉,我想我应该抽时回老家了。并想,这次要携妻带子,陪母亲多住几日。而不巧的是,恰遇单位仪器的验收。由于翻译要用德语这种小语种,很难另选他人顶替,我回归故里的计划也只好暂时作罢。
 
谁知,如晴天霹雳,不久,传来母亲去世的噩耗。时值深秋,北风料峭,落叶成堆。我万分悲痛地赶回老家奔丧。到了我的故乡的时候,顿觉茫然自失,极度的惆怅和落寞,因为在村口望眼欲穿、疼我盼我早日而归的那个人没有了。我的母亲,已经阴阳相隔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和妹妹一起整理母亲的遗物时,在只斑驳的木箱中我们发现一个蓝色布包。箱子是60年前母亲嫁到许家时的一件嫁妆。箱子中总是存放母亲认为比较珍贵的东西。妹妹细心地将布包打开,我和妹妹都被惊呆了,原来层层裹着的是几只皮红个大的石榴。这分明是为我所存放的,深深的母爱和恋子之情,霎时,使我潸然泪下。
 
天地无情啊,几年前和母亲的谋面,那竟然是与母亲的一别。妹妹说,母亲弥留之际,嘴里还一直念叨我,而我的身影却始终未能出现在她的面前。母亲临终的最后一刻,突然睁开眼睛四处寻视,然后她去了,眼角滚出两颗硕大无比的泪珠。
 
妹妹说到这里,冥冥中我听到了一个颤巍的然而是我熟悉的声音,那分明是母亲的呼唤。霎时,我泪流满面,我感到血液在撞击胸口,心就要碎了……
 
母亲没有了,我含泪自己扒开一个石榴,那籽儿依然晶莹剔透,但味道是苦的,是涩的。
 
今生今世,我再也吃不到母亲的石榴了。
 
《科学时报》 (2010-2-26 B3 科艺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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