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笠
2007年9月的一天,法国左翼思想家安德烈·高兹与妻子多莉娜在巴黎郊区家中双双自杀身亡,高兹84岁,多莉娜83岁。此前一年,高兹生平最后的作品《致D》(D即多莉娜的简称)出版,这本薄薄的情书把二人的爱情婚姻历程公之于众,也把思索与感动留给了世人。读完此书,我想他们所选择的看似惊世骇俗的结局,其实最最自然不过,甚至,这才是人生最圆满、最幸福的结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们在戏里听过这种宣誓,在高兹夫妇,这是现实中平静的选择。行动总是比誓言更需要勇气和智慧,其背后的故事也更耐人寻味。《致D》就是高兹夫妇爱情结局背后的故事。
《致D》在男人为了向心爱的女人表白而写的情书中,无疑是个异数。它既不是热恋期的炽热之作,也不是身处两地的相思之作,而是两人共度婚姻生活五十八年,坚信了爱人在生命本质层面的意义之后,一个老头写给一个老太的绝笔之作。这情话不似年轻人的恋语那般有明亮的灼热,他们的爱情在岁月的磨砺中凝成珍珠,所有的热烈都裹在那些平静、理性的词句里,温润而含蓄,却深情得要命。
爱情萌生的理由起初是表面化的。女主人公D美丽优雅,高贵俏皮,有“舞蹈般的步态”,奥地利犹太小子高兹对她一见钟情,主动邀约。然而,究竟怎样的根本经验让他们能够在瞬间靠近,达成默契?尽管他们之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却有本质上的相通点,那是一种特别的伤痕,一种不安全的经验。他们都是在不稳定和冲突中长大的孩子,注定要彼此保护,共同创造一个能够让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的位置。这不单单是高兹夫妇个体的经验,也许,也是人需要爱情的一个根本的理由,以两个人身心的共鸣合一,来抵挡人生而孤独、必须自己承担自己的本质真实。于是,他们拥抱在一起,想要搭建一个完整的、得到很好保护的世界,让彼此肩膀挡住的天空联成一片。
D比高兹更清醒地知道,为了共同的世界,他们的爱情必须成为生活的契约,像所有世俗男女一样,他们也开始谈婚论嫁。爱情归爱情,在婚姻的门槛边上,男人都有想做“逃兵”的时候。高兹起初选择了犹疑和逃避,在内心深处,他拒绝承担婚姻现实的那一面。很多年以后,他才意识到,D一直在努力承担他所逃避的那一部分,她有自己的婚姻哲学:“如果你和一个人结合在一起,打算度过一生,你们就将两个人的生命放在一起,不要做有损于你们结合的事情。建构你们的夫妻关系就是你们共同的计划,你们永远需要根据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地加强、改变,调整方向。你们怎么做,就成为怎样的人。”这几乎就是萨特的存在主义,而身为萨特哲学的追随者,高兹对此无法抵挡。在对待婚姻上,高兹被多莉娜的“存在主义”折服,乖乖地与多莉娜共建围城,和终生以实践拒绝婚姻的萨特截然相对,实在是一件很有喜感的事情。
曾经,高兹像很多自以为是的男人那样,认为在与爱人的关系中,自己处于“强势”,无论是在知识上,还是在生存环境上(D是英国人,身处异国),都占据优势,D是可怜的小东西,没有他就完了。在最后的反思与告白中,高兹不无忏悔地承认,D有自己的朋友圈子,有自己的追求者,挣的钱比他多,有自己的见解,游刃有余地充当他的“秘书”,为他整理、收集资料,是他不可或缺的工作伙伴。最重要的是,D天生具有生活的“常识”,拥有直面现实的智慧,能够从容地与这个世界、与他人和谐相处,在她身上,不存在现实与精神世界的分裂。她以本色示人,生活的困苦给了她翅膀。然而高兹恰恰缺乏这样的能力,他是一辈子生活在哲学概念世界的人,试图通过写作、通过作品出版寻得自己在这个现实世界的一席之地,很难将自己的文字和现实对应起来,困苦只能让他陷入消沉。他发现,自己与现实之间的关系,需要经过夫妻关系这张滤网,才能达成和谐,D为他提供了现实世界的“避处”。真正强大的是D,是他离不开她。他不无赞佩地写道:“我觉得我并不曾真正地生活过,我总是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观察我的生命,只拓展了自己的某一个侧面,作为个人,我是贫瘠的。而你一直以来都比我富有,你在所有的空间里盛开。你与你的生活处于同一水平……”
在高兹写这本《致D》时,D已经罹患癌症多年,缠绵病榻,去日无多。高兹写作此信的初衷,是为了抓住爱情之于他们的真正意义,与其说是写给D,不如说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作为一个思想者,他缺乏现实生活的智慧,却拥有发达的反思能力,拥有探寻本质的智慧,他对自己爱情婚姻经验的思考一直处于现在进行时,并且越来越坚定和清晰。他曾经试图在《叛徒》中用哲学来解释爱情,在追溯与反思自己和D的情感婚姻经验时,他发现哲学不是答案,爱情在哲学之外。在《致D》中,他终于说出了一直以来想要对D说的话:“正是我们的爱情故事让我们成为今天的这个模样,经彼此而生,为彼此而生。”也许,高兹的答案是,真正的爱情存在于现实的相濡以沫中,爱人在所有的空间里盛开,经彼此而生,为彼此而生。
对D来说,非常幸运的是,高兹最终不仅在概念上确认了他们的爱情对自己人生的意义,并且有智慧在D身患重病时毅然承担自己的存在,承担两个人的现实存在。他决定六十岁退休,和D一起在乡间生活,他乐衷于做饭做菜,找寻能够帮助D恢复体力的绿色食品。他专注于D的存在,正如D给了他一切,在剩下的日子里,他希望能给D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
于是,在他们爱情故事的结尾,我们看到,他们平静地把两个人的生命放在一起,从容地选择死亡,就像从容地面对生之喜悦,共同奔赴另一个世界。
《致D》,[法]安德烈·高兹著,袁筱一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4月出版,定价:20.00元
《科学时报》 (2010-10-14 B4 精神 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