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由科学时报社和国家图书馆联合主办的“北大众志杯”首届中国大学生书评大赛日前落下帷幕，本次大赛共评出一等奖2名、二等奖4名、三等奖7名，从本期开始，本周刊将陆续刊登获奖的13篇书评作品。

 

 

米夏为汉娜读书的情节深深打动了我。我想象着，人类文明中复杂丰富的种种元素，或流光溢彩，或深沉厚重，统统溶入米夏饱含个人生命体验的朗读声中，浇灌汉娜内心的荒漠，牵引着她去开掘她的内心世界，反思她的罪责，从而与她一同受审、认罪、期望救赎……但后来我却渐渐领悟到并非如此。米夏从未爱过汉娜！但他对汉娜刻骨铭心的情欲浸染全书，成为他一生幽暗的底色。我凭什么说这不是爱呢？

 

当15岁的米夏遭遇36岁的汉娜，她便在米夏的生命中具有了一种超出她个人性的象征意义：她是米夏的成人礼。但她却没有成为米夏的爱人，反之亦然。米夏在他们当时如火如荼的热恋中写下了诗文：“与君同心，两心相互来占有；与君同衾，两情相互来占有；与君同死，人生相互来占有；与君分袂，各自东西不回首。”其中核心的字眼即“相互占有”。然而即便是在情欲激烈碰撞下的相互占有也只是包裹在二人关系之内的私人体验，这并不是爱。为什么？

 

如果说情欲是没有历史、与文化无涉的一种自然现象，那么爱却是文明社会中的一个独特元素。如果说情欲是个体的、私密的体验，那么爱的一个内在品质便是公开性。公开性意味着相爱的人渴望向他人宣布他们之间的爱，让他人理解、认同、见证他们的爱。然而，米夏和汉娜可曾彼此承认，并向他人承认对方呢？都没有。

 

米夏在应该承认汉娜的时候退缩了，他清楚地自觉这是对汉娜的背叛。在很长时间里，他都认为是自己的背叛导致汉娜离开了他。米夏本是文明社会中被自然而然地接纳了的一员，他却不能向他生活于其中的文明共同体承认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经历。这个秘密从此向内蚕食他与共同体的联系，在他心里凿出一个幽深的黑洞，其中的情欲因不得见天日而暗潮汹涌。而且，这个黑洞像有巨大引力的漩涡，把他的整个生命往这个情欲的节点收敛，使他日益成为一粒与世界没有实质瓜葛的单子。慢慢地，他便只适于以一种看戏似的多愁善感和旁观者的反思态度维系着自己与他所处的文明社会之间的关系，如同藕断丝连。

 

如果说米夏因为不敢承认汉娜而日益成为游离在文明共同体中的一粒单子，那么，汉娜不可能承认米夏，却是因为她从来就是一粒与他人无涉的单子，用一种紧张的自我封闭，守护着她是文盲的这一秘密。

 

米夏与汉娜再次不期而遇，已时隔多年，汉娜站在了被告席上。作为一名受审的纳粹女看守，汉娜宁愿被误审误判，加重刑罚，也不愿暴露自己的文盲身份。她看似不合常理的心态是在高度文明的社会才可能出现的特异现象。一个人是文盲，只有在一个不假思索便假定每一个人都不是文盲的社会才可能成为一个被越埋越深的秘密。“文盲”，最终成了汉娜在这个文明社会中自我认知的坚硬内核；与这种自我认知相对，她对文明产生了一种强烈却又空洞的体认。“文明”没有教给她对善恶的判断力，只强暴地在她的脑袋瓜里深深地烙下了对“非文明”状态——作为文盲——的耻辱感。

 

汉娜的生活清洁有序，对工作恪尽职守，在审判中表现得坦诚实在……她始终按照她对文明的初浅理解，谨慎地安排自己的生活。直至受审，她也无法真正理解自己犯下了怎样的罪行，以致在最后宣判到来之时，她竟身着纳粹党卫队的女式制服出庭。这并非对审判的嘲弄、挑衅。如果说文明社会给汉娜贴上的第一张标签是“文盲”，那么可以说，“纳粹”是文明社会借助公开审判而为她贴上的第二张标签，再次强迫性地构成她的自我认同。她以文盲为耻，却不知文明为何物；她承认自己是纳粹，却不明白纳粹之罪恶。两张标签一隐一显，使汉娜表现出一种令人心酸的尊严；尊严内部是空洞的蒙昧。

 

米夏旁观了整个审判，并参透了汉娜的秘密：她是一个文盲，因此不可能是事故报告的执笔者、女看守中的负责人，将汉娜作为主犯加以重判将是不公正的。在审判快要结束时，米夏意识到，对他而言，“审判不但没有了结，而是刚刚开始。”他说，“如果说背叛一名罪犯不会让我罪孽深重，爱上一名罪犯却使我罪责难逃。”他已卷入了审判，不能再袖手旁观。如果他真的爱汉娜，他应该做什么呢？他设想了两种可能，一是告诉审判长实情，使其重新斟酌考虑；二是与汉娜面谈，说服她以真相换取公正的判决。出于对汉娜个人意志的尊重，他否定了前者；然而，最终他也放弃了后者！因为他无法作出决断；而爱恰恰要求爱者的决断，要求爱者的积极担当。中学生米夏没有力量爱汉娜，是因为他没有承认的勇气；这一次，大学生米夏仍没有力量爱汉娜，则是因为他无力参与所爱之人命运的缔造，影响改变她的决定，帮助她获得公正的判决，并承担这样做的责任。

 

在经历了结婚、生子、离婚后，米夏开始通过录音磁带为狱中的汉娜倾情朗诵，持续十年。这是不是他对爱迟到的追认和补赎呢？不，不是的！对米夏而言，朗读与其说是修复他与汉娜的私密关系，不如说是以迂回的方式背对着汉娜渐行渐远。

 

当米夏在汉娜的审判上无所作为时，他选择了一种强迫性的逃避方式，以为这样就能把汉娜彻底推出他的生命。但日后证明，这种方式徒然无功。于是，朗读便替代了强迫性的逃避，成为令米夏满意的策略。它看似高贵温情，不过冷静的米夏仍然自知，他与汉娜这种远在天边、近在咫尺的关系，既很惬意又很自私。通过朗读，米夏试图用排除了个人性的人类文明去溶解汉娜留在他生命中浓墨重彩的痕迹，驯化至今仍能被汉娜唤起的情欲和忧伤。

 

在米夏与汉娜最后一次相见时，面对汉娜的说辞，只有死去的人能够要求她讲清罪责，米夏自问，“生者的位置在哪里？我难道没有权利让她讲清楚吗？我的位置又在哪里？”汉娜终究拒绝了向生者忏悔，甚至在入狱一段时间后，彻底退出了生者的世界。据监狱长所说，汉娜在狱中的最后几年，完全将自己幽闭于斗室之中，放弃了清洁、节制的生活方式，但又并非自暴自弃。她阅读关于集中营的书籍，怀想自然的美与生机……她似乎投入了一条独绝的救赎之路，仅与死者对质、相伴。她曾尝试将一些小小纸片、简单的话语投入生者的世界，然而望穿秋水等来的却是沉默、沉默、无尽的沉默。终于，她也退回了沉默之中，试问始终缄默不语、远远避开的米夏凭什么有权要求汉娜讲清罪责？正是无所用心的审判，正是米夏自己的沉默，先行屏蔽了汉娜的忏悔，封死了汉娜向生者寻求理解与宽恕的路径！如果米夏仅仅试图用非个人的同情、博爱和宽恕来对待汉娜；如果他认为，搬出了人类文明中的瑰宝赠给汉娜，这便是爱的话，他不过是以“以为自己在爱，以为自己爱得伟大”来置换了爱，这根底里只是没有决断和担当的自娱自乐罢了。

 

而汉娜生命中却有两次动人心魄的决断，第一次是学习阅读和写作，第二次便是自杀。汉娜一生受困于文明对她的隔离，先前她顺受了这种隔离，然而在狱中，她万分艰难地学会了阅读和写作，第一次冲击这种隔离，试图以真挚、合宜的方式送出自己的消息，寻求与米夏活生生的生命关切，但米夏的沉默堵回了她的尝试；最后，汉娜以死再次反叛这种隔离，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可以将它堵回去了。汉娜不寻求宽恕，因为她以死偿还。至于一死能否偿清罪责，已不是生者可问的问题；如果生者不承认死者对罪犯追魂索梦的审判，那么他们所能设想的最高惩戒也不过就是死刑而已。

 

在一次次的逃避中，米夏始终与爱失之交臂。当他凝视汉娜的遗容，感到老夫老妻之间才有的情愫时，这可是米夏与自己的爱情最后的和解和团圆？

 

 

《科学时报》 (2010-1-7 B4 精神 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