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历史?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是挣扎着露出本真面目的,就叫历史。那些被蒙蔽的历史终究是不会久存的,因为随着岁月的流逝,历史会显现出“证伪”的能力。李新的回忆录就是敢证伪、能求真之作。
《流逝的岁月——李新回忆录》,李新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11月第1版,定价39.00元
对历史说真话,有时甚至比对现实说真话更困难,因为亲历历史的重要人物总是少数,他不说真话往往难以被揭穿,“画鬼容易画人难”也就是这个道理。
在老一辈革命家中,两个讲真话的人给我深刻印象,一是李新,一是萧克。将军作家萧克提倡的是:历史事实是最大的权威;党内要提倡讲真话,党史要提倡讲真党史。李新生前曾担任过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他的回忆录《流逝的岁月》,就是一本讲真话的书。李新先生郑重地说:“我亲身经历过的一些历史事实,却被一些大名鼎鼎的‘史学家’为了政治目的把它歪曲了。我的良心使我感到有责任把它纠正过来。”
作者特别说到“非写不可”的《中共北方局整风记》,就是真话篇章的典范。开篇就是一个经典故事:
中共北方局整风的高潮是在1943年,但从毛泽东1941年5月发表《改造我们的学习》之日起,我们关于整风的学习就开始了。关于中央发出来的函电,有一件闹了个大笑话,那就是《改造我们的学习》这篇文章的误读。中央用电报发出了这篇文章,北方局和《新华日报》(华北版)都收到了。其中有一句说:“无实事求是之意,有哗众取宠之心。”电码中“哗众取宠”有错(或不清楚)。因此,当时的北方局秘书长杨献珍便回电延安要求重发,在未收到重发稿前即不往下传。
《新华日报》收到电稿后,明明看不清“哗众取宠”这四个字的电码,却凭估计,臆想这四个字为“雾中取宝”。更荒唐的是,他们不仅错误地发表了《改造我们的学习》这篇重要文章,而且还写了一篇类似社论的文章来加以赞颂和解释。这篇文章的题目竟然是《雾中焉能取宝?》,真是可笑极了!杨献珍一看见这篇文章就很生气,等延安重发的电稿来到,他确知“雾中取宝”是“哗众取宠”的误释之后,气愤地批评了《新华日报》的领导人:“你们把毛主席的文章弄错并发表,就已经犯了大错误,你们竟敢擅自发挥,而且是胡乱发挥,你们把毛主席和他的文章置于何地?”虽然《新华日报》的领导人连连认错,杨献珍还是气愤不已……
“望文生义”就这样上演了,而且还是望“糊文”生“胡义”。尤其可乐的是,《新华日报》还写了一篇《雾中焉能取宝?》的“疑似马屁文章”,看来《改造我们的学习》这篇著名文章没能第一时间改造当事人的学习与思想,所以才弄出了这个子虚乌有的“雾中取宝”,是该好好批评一顿。
然则,李新的这本回忆录《流逝的岁月》,可称得上是真正的“雾中取宝”——在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历史迷雾中,取回了一个叫做真实的瑰宝。对几成思维定式的历史,要说出真话、道出实情,是需要非凡胆识的。比如书中写到延安整风时的一种“劝说”的情形:当时把“追查”称为“劝说”,由三四个人组成一个劝说小组,每个人劝说两三小时,三四个人轮流劝说。被劝说者多则一天24小时都不能休息,其身体的疲乏和思想紧张的程度非身历其境的人所能想象。所谓劝说,就是要你“坦白”。你“坦白”一点,他们再追问一步,一直要把你追问成“特务”,才算了事。为了要你坦白,他们有的可以跪在地上劝你,说你只要“坦白”,就可以和党“一条心”干革命了,否则你不可能在革命阵营中有一立足之地……该书的整理者陈铁健说得好:“先生的这本回忆录,是革命者的反思,是历史家的批判,是学问家的质疑,是文化人的启蒙。”
李新先生(1918~2004)是老一辈的革命家,早在上世纪30年代就徒步到延安参加革命,属于“一二·九”一代——这一代人往往是“两头真”,中间曾有过一段盲从阶段,而青年时代和晚年时期则是觉醒、清醒。这本厚达四百多页的回忆录中,有许多这样清醒的认知与反思:
——有个叫宋品忍的汉奸,在斗争会上,被一位愤怒上台的大妈割掉了右耳;随后被枪毙,而处决前他已被农民活剐。“今天看来,农民诉苦是应该的,但把犯人活剐就不好了。”李新在书中评述道,“因为它太不文明,太不人道。简单的报复行动,是农民落后性的表现。”
——有个地方搞土改,复查时被说成不彻底,于是大伙儿把工商店铺也给“土改”了,连药铺的药都分了,“打土豪分田地”变成了“打商店分药铺”,结果孩子生病连看病抓药的地方都没有了。面对这样的景况,李新当即就对大家宣讲:“谁叫你们把药铺都平分了?每人分一两味药拿回家有什么用?这叫什么彻底,这是透底。好比一口锅,把锅底都砸透了,还能煮饭吗?”
——1961年春节过后,吴玉章和李新一行到杭州西湖游览,按照级别,他们俩住在“只供中央领导同志住的”刘庄,其他人改住杭州饭店。尽管住饭店,但每天按菜谱吃,挺高档的,对个人只收粮票菜金。李新说:“从这次游西湖,使我对‘特权’增加了理解。当时困难时期尚未完全过去,到处都能见到‘民有菜色’,而我们这些沾边特权的人,却能优哉游哉地尽情游览。名义上按规定付账,实际上还是高档免费。而我们却安之若素,视为当然,可见要享受特权者来打破特权,实非易事。这些在困难期间修建起来的高级楼堂馆所,领导人亲自住在里面,能说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是历史?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是挣扎着露出本真面目的,就叫历史。那些被蒙蔽的历史终究是不会久存的,因为随着岁月的流逝,历史会显现出“证伪”的能力。李新的回忆录就是敢证伪、能求真之作。此前,著名作家韦君宜的《思痛录》是回忆反思真实历史的典范;如今,李新《流逝的岁月》又树起了一个特出的标杆。一个人的回忆录如果只是为自己文过饰非,那么注定是没有生命力的,更别提什么震撼力了。如今一出生就死亡的“回忆录”确实不少。而那个时代的过来人当中,有多少真实的史实在沉默中被带进了坟茔,殊为可惜。
李新的回忆录真实性与思想性并重,书中许多真实想法的表达是需要胆识的。比如回忆延安文艺座谈会,就说到自己当时思想深处一连串“未能解决的疑问”:难道古今中外的文艺都要为工农兵服务吗?难道只有为工农兵服务的才算是文艺吗?此外就没有文艺了吗?屈原、李白的诗当然不是为工农兵的,但能说它不是好诗吗?《西厢记》不能算是佳曲吗?《红楼梦》不能算优秀的小说吗?就是鲁迅的作品,也大多不是为工农兵写的,难道也不能算文艺吗?……这一连串问号,本该不拉也直,它让我想起了电影《梅兰芳》里邱如白力劝梅兰芳不要放弃演戏的一句话:“难道德军占领了英国,英国人就不演莎士比亚了吗?”这一问号背后的意味,与李新的一串问号异曲同工,发人深省。
“赤条条来,复赤条条去。”2004年2月5日,李新在北京安详辞世,根据先生遗愿,遗体供医学解剖,眼角膜捐献,骨灰于清明时节海葬。云山苍苍,心海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科学时报》 (2009-5-7 B3 社科 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