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造船厂万吨水压机
一说起工业遗产,很多人会脱口而出:“798”。798是位于北京地区的一个老工厂,一群艺术家将它改造成了一个艺术活动场所。这个场所兴起时间不长,却已经被写进了北京旅游手册,成为一些旅游团的必到之处。
“严格意义上说,798不能算是工业遗产,只能说是由旧工厂改造的活动场所,不是所有这样的地方都能称得上是工业遗产。”中科院自然科学史所研究员张柏春说。从这种分歧上不难看出,工业遗产需要有明确的价值判断,其认定与保护离不开学术支撑,而支撑的学科主要是工业考古学,或称产业考古学。
工业遗产主要是指工业化进程中留下的各类工业遗存,包括早期的工厂、矿山、铁路、电站、码头以及其他的工业化成果。随着工业文明的进步,这些早期的工业设施,无一例外地面临着被废弃、拆除的命运,然而“它们是工业文明的载体和见证者。”清华大学教授冯立昇对《科学时报》记者说。“它们见证了工业革命和工业化进程对社会生产方式、人们生活方式的极大改变,见证了对人类文明历史进程的深刻影响。”
消失中的早期工业遗迹
在保护上,工业遗产与其他文化遗产有一定的不同。目前,工业遗产尚无通用的国际评估标准,而世界遗产中心公布的《世界遗产公约操作指南(2005年修订版)》中,世界文化遗产入选标准包括6项内容。在冯立昇看来,其中的第二项“展现了一段时期中或某一世界文化区域内,人类价值的重要交替”,尤其体现了工业遗产的价值。

拟改造为世博会会场的江南造船厂
在这种理解下,保护工业遗产远不仅是保护建筑本身,而更要体现其工业文明、技术发展的价值内涵,因此,老工厂中内部生产设施、机器设备、生产流水线等与建筑有着相同的保护价值。
2010年,上海世博会的主会场将在1865年建成的江南机器制造总局,也就是如今的江南造船厂遗迹的基础上建设起来,改造后的工业遗迹是否能体现“人类价值的重要交替”,是很多学者最为关心的。
大约半年前,中科院自然科学史所孙烈曾考察世博会主会场的改造现场,看到的情景多少有些让他担心。他对《科学时报》记者说:“那里的建筑外观尽管基本保留了原样,但我看见工人正在拆除内部的生产辅助设施,在改建的厂区,基本没发现有价值的机器设备的踪影。”他说,“江南造船厂作为中国近代工业的摇篮,体现的不仅仅是一个历史阶段的价值交替。如果那些有历史价值的设备都没有了,我们不知道这种价值还能体现多少。”
尽管世博会在改建过程中存在着一些值得讨论的问题,但这毕竟是一种对工业遗产保护的积极尝试。我国更多的早期工业遗迹,或者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还残留着些许旧貌与遗物,成为城市现代化建设中被忽视或遗忘的对象。
我国早期的工业遗迹无外乎面临三种局面。第一种是完全停产、废弃的,大多面临被拆毁的命运,天津三条石地区就是这样的典型。三条石在1860年只有一家铁业手工作坊,到1937年发展为仅三条石大街就有工厂80多家,整个地区的铁业作坊和工厂达300多家,见证了我国民族工业的兴衰与技术进步。遗憾的是,就在几年前,经历了一个多世纪风雨的三条石工业遗迹敌不过城市建设的大潮,被全部拆除,整条大街只剩下一座残屋,几位老职工惨淡经营着这间博物馆,为它搜集残存的旧机器和旧工厂的遗物。
另一种是还在使用的工厂,昆明机床厂就是这种类型的代表。它就是1939年开工的中央机器厂,称得上抗战时期我国机械制造业第一厂,如今依然是我国机床制造业的主力厂。在边生产边改造的过程中,以前的机器设备被处理掉了,老建筑被拆得只剩下两座旧门楼。
作为中国近代工业发祥地,上海拥有丰富的工业遗产,见证了19世纪开埠以来工业发展的历史。然而,目前被保留下来的大多是20世纪20年代以后的建筑设施。在古老的厂区,虽然厂址依然存在,但大多经过后期的改建,已不能全面反映早期的生产风貌。
此外,就是以江南造船厂为代表的,政府正在尝试进行迁地保护与改造。
“不是卖给中国的”
在德国鲁尔工业遗产保护区,一家老钢铁厂的遗址上贴着一个醒目的标示:“不是卖给中国的”。这个标示来自于当地居民保护工业遗产过程中的一个小插曲,由此可见他们对保护这片工业遗迹的坚定和决心。

鲁尔工业遗产保护区的标示:不是卖给中国的
1860年鲁尔工业区陆续建设起来,曾是德国乃至欧洲最重要的大工业区。包括煤炭、钢铁、机械制造、化工、电力等众多工矿企业。
到20世纪60年代初,鲁尔受到世界能源结构变化的冲击,工矿企业纷纷破产、倒闭、外迁或转行,伴随而来的是地区失业严重、人口下降、税收减少,并遗留下工业污染等众多的社会问题。
从1970年开始,德国政府陆续拨款保护有重要历史、科技和人文价值的工业遗产。“不是卖给中国的”的标示,反映了在保护过程中的一个插曲。上世纪80年代,一家中国公司的代表团到鲁尔区,看中了刚刚停产的亨利钢铁厂的高炉等旧设备和废钢铁,打算全面收购。在这样一个废物利用的诱惑面前,卖与不卖的问题,引起了当地市民的讨论。最终结果,大部分市民认为,这些设备代表的是这座城市的文化,不能都拿来出售。于是,为了防止误拆,德方在那些要保留的设备上,写着“不是卖给中国的”(Nicht fuer China)。
1989年,亨利钢铁厂改建成开放的露天博物馆,那个“不是卖给中国的”牌子至今还钉在遗迹上。2004年中科院自然科学史所研究员张柏春来到这里参加“技术景观的再设计”研讨会,并现场考察。他用相机拍摄下了这个代表鲁尔人决心的标示。
“工业遗产的保护,兴起于二战后的城市重建时期。”冯立昇说,“当时由于大规模的工程建设,使许多工业革命与工业发展时期的工厂、机器设备和工业设施因无法满足新的需要而被拆除,引起许多人特别是曾经在工业区生活或工作的人们的关注,他们开始重新认识这些工业遗迹和遗物的价值。”
英国是工业遗产资源最丰富的国家,早先英国政府对工业遗迹的保护并不重视。20世纪60年代初伦敦尤斯顿火车站存废问题,引发了英国全国性的工业遗迹保护活动。
前面提到的鲁尔工业区,是工业遗产保护的一个范例,改造后的鲁尔区变得风景优美,环境宜人,一条贯穿鲁尔区全部工业景观和景点、被称为“工业遗产之路”的路线,联结了15座城市,25个重要景点。其中包括6个国家级博物馆,14个能鸟瞰全景的景观制高点和13处工人村。除了将亨利钢铁厂改造成一个露天博物馆外,另一家钢铁公司被建为大型景观公园,铸造车间被改造成露天剧院,一些厂房和仓库被改成音乐厅和艺术活动中心。其间,钢铁厂废弃的旧贮气罐被改造成潜水训练池;矿石料仓的混凝土墙壁成为攀岩活动的场所;就连交响乐演出也别开生面地以巨型钢铁冶炼炉为背景……
截至2005年底,共有23个国家的43处工业遗产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占当时812处世界遗产项目数的5.29%。其中,英国以拥有6项工业遗产项目而排名第一。
在上述世界工业遗产项目中,20世纪90年代后入选的项目占了相当大的比例。如英国的6个项目中,有5项都是近几年入选的。冯立昇说,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20世纪90年代以来工业遗产的保护在国际上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
处在转型的岔路口
2006年底,运营了47年的北京焦化厂,在“绿色奥运”主导思想下,卸下了最后一颗螺丝,宣告正式停产。这个建于1959年,从早期为人民大会堂、驻华大使馆、大饭店提供煤气,到后期服务于北京普通市民的工厂,停产后该往何处去的问题,代表了目前转型期间我国大量刚刚退出生产舞台的工厂的共同困惑。
天津三条石历史博物馆
从历史价值看,这个开创了首都城市煤气化事业的历史,改变了首都北京燃料结构落后状态的工厂,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城市历史的一部分。
从废弃的厂房建筑看,遗留下的几百米长的输送管道,几十米高的高炉,为参观者提供了一种视觉震撼,这种工业时代的视觉震撼在北京未来的建设规划中再也不会出现了。
然而,对这样一个规模宏大的工厂来说,拆与留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据有关部门估算,拆平这样一个工厂,所需费用就高达3000万元人民币,重新建设的费用更是难以估算。如果留,怎么留?留下来做什么?目前,北京焦化厂就这样搁置了两年多的时间。
围绕这些问题与困惑,中科院自然科学史所谭超将这家工厂纳入了他的博士论文研究框架。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调查中,谭超针对普通市民设计和发放了民意调查问卷,并在问卷的前言中首先向公众普及了关于什么是工业遗产,为什么要保护工业遗产的背景知识。从收回的100多份有效问卷上看,绝大多数市民选择了保留。他们所选的保留理由较多地集中在“为子孙后代留下历史”和“展示城市工业发展史”上。而当问及对保护所需费用人均愿意承受多少时,大多数人慷慨地选择了“50元”。
对早期工业遗迹的日渐消亡,一些学者在扼腕叹息之余,也表现出一种体谅的心态。孙烈说:“对那些早期遗迹的消亡,有很多是地区和工厂发展的合理需求,不能简单地都说成是破坏。”“我国有着5000年的文明历史。”冯立昇说,“对于年代较近的工业遗产,一时无法顾及,也是我国特有的一个难处。”

原北京798工厂局部
然而,在探索新型工业化道路的当代中国,“工业遗产保护与利用,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历史课题,而是有着更多的现实意义。”张柏春说,“学界也更多地将关注的视野投向这些转型中的工业遗迹。”
以东北老工业基地为例,许多城市因资源趋于枯竭而不得不谋求经济社会的转型。然而随着当地资源的枯竭,一方面这些原先依靠资源为支持的地区,和当年的德国鲁尔一样,可能陷入失业、贫困、污染等社会问题的漩涡之中,而产业转型又远非一朝一夕可以现实,甚至不是所有的地区都有条件实现。是否能像鲁尔那样,一边保护一边实现功能的转化,为地区提供新的经济增长点?因此,在现阶段,工业遗产保护工作尤具突出的现实意义。
2008年,在沈阳铁西区被列入工业遗产保护对象后的第3个年头,在一个废弃的铸造车间改造成的会场里,举办了德国汉莎航空公司的首航仪式。和铁西区一样,一些已经列为保护对象的工业基地也正在尝试着这样的功能转化与利用,并大多迈出了可贵的第一步,而更多的困惑也正摆在它们面前。江南造船厂万吨水压机。
《科学时报》 (2009-4-28 A3 每周聚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