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周作人与丰子恺一生无缘，没有任何交往。以两人为题本来无话可说。不过，不久前，我去书市闲逛，买了一本《儿童杂事诗画笺释》，其中诗是周作人的诗，画是丰子恺的画，这倒使我想起了两人之间的一次“不快”。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1950年2月，周作人在上海的《亦报》上连载这些“儿童杂事诗”时，主编唐大郎为了使锦上添花，自作主张，请丰子恺为周作人的诗配了一些插图。想不到周作人对这件事，当时没有表示什么，事后却非常不满。他在给曹聚仁的信中说，“丰子恺的插画，乃系报馆的好意请其作画者，丰君的画我向来不甚赞成，形似学竹久梦二者，但是浮滑肤浅，不懂滑稽趣味，殆所谓海派者，插画中可取者，觉得不过十分之一——里边的诗较好者亦不甚多，但是比起插画来，大概百分比要较好一点罢了。”

 

了解周作人的都知道，以周作人平常的“待客之道”，这些话已经说得非常刻薄了，在他晚年的处境中，这种态度更为少见。这使我又想起一件旧事，即沈泊尘与张丹斧的交恶。

 

沈、张两位都是民国艺坛上的大腕。沈泊尘同丰子恺一样，也是著名的漫画家。但是他比丰子恺年长，曾从潘雅声学过仕女，所以除了漫画，又以仕女画闻名。民国初年，他应《神州日报》老板余大雄之请，给副刊绘《百美图》，曾经别出心裁，将传统的婵娟仕女，配上流行的新式时装，结果令人耳目一新，很受读者的欢迎。张丹斧是扬州人，本来就是“扬州八怪”一流人物，喜欢靠出奇制胜，写几句歪诗，当时正受余大雄之邀，住在报馆里编辑副刊《晶报》。他见了沈泊尘的画，大为欣赏，便自告奋勇，为每幅画题了一首诗，以为沈泊尘的画，配上他的诗和书法，至少可以相得益彰。

 

然而沈泊尘看了，并不买账，以为这些歪诗烂字，简直就是玷污尺幅，践踏他的艺术。他一时忍无可忍，去报馆找余大雄申诉。不料两人正交涉间，张丹斧从隔壁听到了，他素来自命不凡，何尝让人排闼而入，当面给他这样的羞辱，立刻冲出来争吵，两人揎袖攘臂，差一点大打出手。张丹斧对这件事，后来始终耿耿于怀。1918年春，上海交通图书馆刊印丁悚的《百美图外集》，请张丹斧写一篇序文。他当即借题发挥，故意抬高丁悚，贬低沈泊尘。他在序中说：“丁君慕琴，工绘时装仕女，享名海内久矣。余每题劣诗其上，付石印时不为剪去，厚余甚矣。——顾此时仕女图稿最为世重，而吾谓慕琴之艺术尤冠侪辈，何也？其他所谓名手，就其上品而言，无非秋娘房老之属，而丁君所绘，皆窈窕容仪，乌可相提并论者哉！”

 

再回到周、丰事件，周作人的这些话，也可以伤人不浅，甚至比面责人过更令人难堪。我不知道周作人的这封信，丰子恺当时是否看见过，见了以后又作何感想。当然，客观地说，书中丰子恺的插图，也的确大失水准。以中国艺术的博大精深，只有随年龄的增长，风雨经年，才可以有所增进。可是丰子恺的这些插图，人物臃肿，面目痴呆，远不如当年的“子恺漫画”生动有趣，带着天真、透彻的禅味。勉强可取的，恐怕还不足十分之一。只不过周作人评价的范围，不限于这些插图。照他的说法，他对丰子恺的画，是“向来不甚赞成”的，认为“浮滑肤浅”，有抄袭模仿之嫌，这就未免以一罚十、有所偏见了。

 

首先，丰子恺的画，虽然受过竹久的影响，但主要来自中国画的人物写意。他最初的画，都用毛笔做法，以疏简的线条描绘江南风物和民俗生活，画意也多以抒情为主，完全是中国画的风格。说他的画贩自日本，显然是一种误解。其次，他的“借诗写画”，也是来自旧有的“文学漫画”，萧云从的《楚辞图》，仇英小说的《秋胡戏妻图》，以及宋人的《唐风图》、《织耕图》，都可以作为这一传统之滥觞。更重要的是，丰子恺的漫画，从来没有追求过“滑稽”，也不采取西洋漫画的夸张和讽刺，正如他自己说的，只是“随意写画”，是不是漫画还是个问题。所以说他不懂“滑稽趣味”，有些无从谈起。至于将他的画归为“浮滑肤浅”的“海派”，就更让人难以理解。

 

我以为周作人的这种偏见，也许来自一向的成见。而这种成见很可能与丰子恺接触过鲁迅，为鲁迅的小说画过漫画有关。抗战期间，丰子恺曾以《阿Q正传》为题材，画过54幅漫画，后来由开明书店出版，前后15次再版。1949年后，他又为鲁迅的《祝福》、《孔乙己》、《故乡》等8篇小说画过连环漫画，由上海万叶书店出版。1956年11月，内山完造来上海，参加鲁迅逝世20周年纪念会时，丰子恺还亲自去机场迎送，陪他去鲁迅的墓上祭扫，可见在个人感情上，丰子恺对鲁迅更为亲近。如果周作人的成见的确与此有关，这对了解他晚年对鲁迅的态度，也许倒有所启示。

 

出版这本书的出版社，对这些内情大约不太了解，在编辑书稿时特意请两人的后人各写了一段跋语。周作人的儿子周丰一在跋语中说：“儿童杂事诗七十二首，系先父所写，丰子恺先生为作插图，尤可宝贵。”丰子恺的女儿丰一吟也说：“《儿童杂事诗》作者是我父执辈，插图者是我的父亲。一位是大手笔，一位是名画家，两位长者的合作，真可谓珠联璧合。”我想，两位前辈泉下有知，对“珠联璧合”这几个字，恐怕不会认同吧？

 

《科学时报》 (2009-2-12 B2 书界 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