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履新的教育部部长袁贵仁在中等职业学校和中小学学习实践活动指导小组第二次会议暨经验交流会上提出，要把义务教育均衡发展作为教育部重中之重的工作，这在媒体上引起热议，提出了许多推动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建议，对于改变义务教育不均衡的现象，应该是有很大作用的。笔者注意到，人们讨论问题的范围还主要限于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条件性、对策性问题，少有人涉及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意义性、价值性问题，亦即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价值观问题。

 

笔者以为，解决义务教育均衡发展需要的教育经费、学校改制（比如废除或削弱重点学校制度等）、师资调整等条件性问题，对于推动义务教育均衡发展无疑是十分必要的。但这并非是解决义务教育问题的治本之策。要从根本上解决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问题，还需要解决义务教育发展的价值方向及其依据的教育理念问题。这个问题可以说是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根本性问题，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即使我们改善了义务教育的教学条件和办学环境，也难以达到理想的结果。

 

关于义务教育的价值方向问题，可以说并非只是义务教育的问题，而是我国整体教育都存在的问题。那么，怎么解决义务教育的价值方向问题呢？笔者以为关键的问题是，应该将人们以往秉持的以知识为目的的知识主义教育观念，及以某种功利性企求为目的的功利主义教育观念，转变为以学生健康发展的以人为本的教育观念。这种教育观念的教育目的是：教学生成为一个合格的人，这个人在国家意义上是一个合格的公民，在社会意义上是一个品格高尚、自尊自重、富有社会责任感和社会公德的文明人，在工作意义上是一个拥有专业特长和工作智慧、并能够适应社会发展变化的、对社会有用的人，在家庭意义上是一个尊老爱幼、穷不失志、富而知礼、有家庭责任感的人。总之，教育要培养的人，应该是一个高尚的人、文明的人、智慧的人、正派的人，亦即康德所说的“使人成人”。

 

要进行这样的教育，教育的目标不能是政府或领导人的“政绩”，不能是制造“市场经济需要的‘产品’”，而应该是塑造学生高尚的心灵和文明的品格，是熏陶学生健全的心智和理性的修养，也就是引导学生做一个好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坦然地说，这样的教育目的并不高深，内涵的道理也是人们都熟悉或者说都懂得的。而且人们也不陌生，因为它是我国许多教育家都努力实践过的，也是许多教育工作者一直在自觉、努力追求的。只是非常遗憾，这么明白、有益的教育目的，却没有成为我国现实的义务教育的主流价值观念，而是被束之高阁，反而让以追求高考分数为目的的应试教育成为教育的主流意识。这种教育价值观在某种意义上折射出了以追求“升官发财”为宗旨的科举教育的影子，比90年前来我国讲学的美国教育家杜威所倡导的“以儿童为中心”的教育观念还要落后。

 

那么，为什么这种在我国传统教育中都已经实践过的“人本”教育观念，却在今天被我们拒绝或者说疏远了呢？这其中既有历史原因，也有现实原因。在历史原因方面，我国自近代以来的现代教育，虽然有许多杰出的教育家进行了基于教育本性的卓越努力，也创造了辉煌的教育成就和深厚的教育传统，比如：蔡元培、陶行知，梁漱溟，梅贻琦等。但遗憾的是，他们创造和弘扬的“人本”教育思想却未逃脱“人亡政息”的命运，并没有被传承和弘扬为教育的稳定传统。在主流的教育思想长河中，传递的始终是一种追求“经世致用”价值观的功利主义、工具主义教育思想。从清末的“中体西用”，到国民党时期的“党化教育”，再到建国后的“阶级斗争教育”和“市场经济教育”，其精神主旨都是“经世致用”的工具主义观念。由于这种工具主义的教育意识，与未经过深刻革新和改造的“读书做官”意识相结合，从而构成了应试教育深厚的文化土壤及思想基础，形成了从体制到民众共同的对应试教育的推动力及依赖性。这也就是应试教育其所以在我国能够长期繁荣并全面蔓延的社会和历史原因。

 

在现实原因方面，主要是受工具主义观念及市场经济的影响，以及人们基于天性对求富、求荣、求利等价值目标的追求，意识到在现代科技高速发展的背景下，人们自身利益的实现都与自身所拥有的知识水平及知识资格有关。通俗地说，就是与人们的文凭水平有关，学历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人们在获得较高社会地位时的重要条件。作为文凭制造机构的教育，自然成为人们竞相追逐的目标。只是人们对知识及标志知识的文凭的追求，超过了对教育本然的、使人成为有教养、有道德的人的目的的追求，使工具主义意识成为教育的主流观念。而在这种文化和精神背景下，以培养精英人才为宗旨的重点学校自然成为社会的“宠儿”，造成了义务教育的城乡差别及校际差别，影响了义务教育的均衡发展。事实上，这种效应不仅发生在普通教育领域，也发生在高等教育领域。

 

由于较长期的应试教育思想的影响，这种功利主义、工具主义的教育意识，已经塑造了人们的思维习惯，并形成了人们思维的“路径依赖”，使人们一开始思考问题便不自觉地就会以此为起点，进而进入一种思想的“恶性循环”状态。比如，最近颇受争议的“北大中学校长实名推荐制”的根本问题，不只是由城市学校校长或农村学校校长推荐的问题，而是其基本起点的应试教育标准及应试教育逻辑问题。试想，在以应试为标准的情况下，由城市学校校长推荐与农村学校校长推荐能有什么区别呢？其选拔出来的不都是应试教育的苗子么？其促进的不都是应试教育么？所以笔者以为，只有对义务教育的价值方向和思想立足点进行反思，修正义务教育的基本方向和评价标准。才能真正促进义务教育的实质性进步，形成真正的“成人”教育。

 

笔者其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在目前人们所秉持的评价标准情况下，固然可以解决义务教育均衡发展的一些问题。比如教育经费问题，教学条件问题，学校师资问题等，但如果教育的价值观念不变，那不还是在走应试教育的老路么？学生的健全人格养成问题怎么解决？社会的公民教育问题怎么解决？文明社会的价值观念建设问题怎么解决？所以，比教育条件性问题更为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建立先进、文明的教育观念的问题。因为如果改变了教育的价值观念，许多问题的解决就可以有多样化的思路，教育条件也能充分地发挥效力。比如从“成人”教育的角度看，优秀的教师不光是那些知识渊博、教学方法先进的城市教师，而且也包括那些虽然学历不高、知识面不宽、口才不怎么流利、教学仪态不怎么潇洒的农村教师。因为他们虽然着装可能土气，但他们在社会底层修炼的质朴、善良、踏实、勤劳的品格，正是教育需要传递给学生的优良美德。他们在贫穷落后地区潜心执教的行为本身，就是对学生“成人”最好的人格示范。事实上，由于受传统文化和世界文明的激励和熏陶，在我国广大的农村地区，有一大批这样的教师，如果转变对教育的评价标准，他们可能就是最优秀的教育资源。而通过肯定他们的教育境界和信念来激发其他教师的积极性，无疑对推动义务教育均衡发展大有益处。（作者为江苏大学教授）

 

《科学时报》 (2009-11-27 A4 周末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