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论历史及其他论文》,[英]迈克尔·欧克肖特著,张汝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7月出版,定价:26.00元
□云也退
“圣保罗或乌尔法的基督教”、“3~4世纪时的民族大迁移”、“希腊亚历山大哲学学派的柏拉图主义”、“中世纪早期的史诗”、“公元1200年左右英国封建社会的形式结构”、“基督教历史上的婚姻”、“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菲利普二世的地中海时代”……学历史就像研习任何一门学科一样,要往头脑里塞进一大堆术语,把它们扔进大雨天的水洼里当砖头踩着过去。这些名词用同一种语言书写出来,给我们一个印象,即历史就是由这些连绵不绝的事件、时刻连缀而成的:“萨拉米斯海战”之所以存在,是为了后人回顾希波战争时可以有个抓手,不至于望着枯燥的年份数字和人名不知所措;“赤壁之战”包含从“舌战群儒”到“华容道”的一系列有机联系的事件,仿佛一部戏曲的各个唱段一样,是互相独立又前后勾连的一串故事。
迈克尔·欧克肖特生于20世纪初,与他同一代明星级政治思想学者,如里奥-施特劳斯、汉娜·阿伦特、沃格林等,挖古典资源挖得极深,让欧克肖特觉得,他们有种“传统”情结,仿佛要研究过去的事情,就一定要理出一条一脉相承的线索来。施特劳斯们的抓手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圣奥古斯丁、托马斯·阿奎那、马基雅维里、洛克、卢梭以及马克思,这一系列人物就构成了政治思想史的主要谱系。欧克肖特却不作如是观,他认为,把这些的思想串联在一起只是出于一种教学上的便利,探究政治思想史也不要只盯着那些经典文本,而要把政令、法令、宣言、法律文本之类都列入考察对象的范围。
作为政治思想家的欧克肖特,其论历史的文章不被视为其最重要的作品,但读这三篇文字,我们能够体会到他的思路是多么一贯。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那么敏感于“古为今用”、“以今释古”的惯性思维,认为这不是历史研究应有的态度。就像他不把西方思想史的演进看作一种必然一样,就广义的历史而言,他都主张把过去幸存下来的“残片”——例如考古发掘的物品、前人的文献、流传下来的习俗等等——交还给过去,最大限度地还原过去的本来面目,而不要急于在其与后来发生的事件之间建立因果传承。“先行的过去不是一个‘孵化’后来的历史事件的‘孵化器’”,我们手边所有的残片都不是为了回答史学家的问题而幸存的。
一个很有西方味的笑话是这么说的:“这个湖为什么干涸了?”“噢,去年有艘装满吸墨纸的船不幸沉在了这里。”如果把干涸的湖看作“现在”,那么发问者希望得到的应是一个涉及气象、地质、周边水文情况、环境变化等内容的回答,希望获知一个可以从逻辑必然性上解释“现在”之为“现在”的原因。答案是出人意外的,甚至荒谬不经的,然而仔细想来,“装满吸墨纸的船”却不失为一种纯属偶然的解释,它跳出了常规思维的约束,意味着一个与“现在”无关的“过去”。
欧克肖特认为,历史也曾是现在,当它们被压缩为“希腊化时期”、“宪章运动”、“文艺复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等等概念的时候,我们便将它们列入可利用的已知事件,此时,他提醒道,我们一定不能忘记这些事件的存在不取决于我们的想起和提及,它们在极端意义上就是那些荒诞的“装满吸墨纸的船”,不需要理由就空降入历史中的现在,又出于机缘巧合留下了文字记录或实物遗迹,从而被我们所得知、所概括。遵循这样的教诲去治史,当会产生足够谦卑自律、谨小慎微的史学家。所以,坚定的保守派欧克肖特看起来完全是哈耶克的盟友,他们都反对计划、反对理性主义历史观,永远站在偶然性的一边,认为一个历史事件的形成是“各种各样有分歧的计划和行动无意的结果”,断定试图在历史中寻找规律以规划未来是危险的;治史就应把残片放回其母体、其原有处境去端详、分析、判断,在这个意义上,欧克肖特又与善于换位思考的法国人雷蒙·阿隆不谋而合。
不加限定的话,英国保守主义的这类论调早晚要被(也许已经被)扣上“不可知论”的帽子,因为它们总是摆出一副向后看的姿势。欧克肖特当然不会取消我开头提到的那些概念的合理性:西班牙君主菲利普二世活净一辈子,干完种种或精心谋设或突发奇想而干出来的事情,留下他应该留下的东西以后,后来的史学家,比如费尔南·布罗代尔,就得根据这些东西,再结合同时代的其他残片证据,去小心翼翼地为那一时期的欧洲编绘图景,用当下的文字去叙述、概括过去。在严格依循证据的情况下想象性地建构一个过去,并用著作提出自己的想象,“邀请”人们一起来想象一个“没有幸存下来”的人类状况的繁复而前后一致的全貌,这就是欧氏心目中史学家的本职工作。
马克·布洛赫名著《历史学家的技艺》里有个观点的引用率颇高,大意是:“归根结蒂,我们总是有意无意地借用日常经验,在必要之处增色涂抹并改变之,以帮助我们恢复过去的点点滴滴。”这种对知识权力的公然主张就让欧克肖特不甚满意了,他说此论“意义不明确,也比较夸张”,但布洛赫究竟是一流人物,更何况还有爱德华·吉本这样的利用当下经验推释往昔的伟大先例在前,所以,欧氏也只能讪讪地评价:这样的行径“不是一种美德”,并且急忙补充说,在不去寻找“起源”或“目的”或其他与“历史规律”这种伪命题有关的东西的前提下,史学家乐意把手头的摊子铺得很大还是很小,是想象一大片(比如罗马帝国兴亡全过程)还是想象一小块(比如克娄巴特拉女王自杀前后),这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事,言下之意,他的一家之言虽不足以给历史研究厘定界限和规则,但保守主义的原则是要捍卫的。我也必须承认,保守主义再怎么拘谨,再怎么死样怪气,终究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哲学,何况那还是个装满了大捆吸墨纸的船。也许历史迷宫的中心真有个米诺陀在等着,但是没到真正谋面的时候,古往今来的忒修斯们,又有谁能说自己手里捏的就是真正的阿里阿德涅的线头呢?
《科学时报》 (2009-11-12 B3 社科 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