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期的教育界,以江浙人的势力最大。江苏人的势力主要集中在南京,以黄炎培、郭秉文、陶行知为核心,以江苏省教育会、东南大学和中华教育改进社为组织,形成一个“东南集团”。浙江人的势力集中在北京,北京教育界的重要地位,几乎都被浙江人所占据。
以教育部为例,部长蔡元培以下,秘书长、司长、参事,大部分都是浙江人。再下之的科长、佥事当中,也以浙江人占多数。浙江人在北大的势力与在教育部相似。早在严复任北大校长时,各科学长几乎都是浙江人,实际的校务工作,已经为浙江人所控制,造成了一种“越人安越”局面。严复去职后,何燏时代理北大校长,浙江人更是互相援引,将北大办成了“同乡会”。后来在北大兴风作浪的沈尹默、马幼渔等人,都是在这期间进入北大的。在这以后,北大校长的更换,经常是浙江人的“选秀”活动。
以蔡元培为例。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对五四以后的政治与文化,产生过深远的影响。但是考察幕后的经过,同样是浙江人内部的“人事调动”。
这件事的经过很复杂。据沈尹默在《我与北大》中说,事情的起因是胡仁源与沈步洲的矛盾。胡、沈二人本来是好友,还先后担任过预科学长。但胡仁源平时为人刻薄,他在代理北大校长时,有一次开玩笑得罪了沈步洲。沈的为人更睚眦必报,在调任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后,便推荐蔡元培出掌北大,作为对胡的报复。所以,这件事开始并不光明正大,蔡元培是否情愿被人利用,是一个疑问。
在这件事上起了关键作用的,是北京医专的校长汤尔和。汤是浙江杭州人,后来担任过教育总长,是北京教育界的重要人物。据沈尹默说,有一天,他去北京医专兼课,遇见了汤尔和。汤同他谈起了这件事。当时汤很不以为然,认为沈步洲“荒唐”。但是他认为,这件事未尝不可,让胡仁源做校长,不如让蔡元培做校长。汤尔和听了很意外,随即表示,“既然你们都认为如此,那我明天就去和蔡先生讲,要他同意来办北大”。
蒋维乔曾经说过,蔡元培之处世,“长于知君子,而短于知小人”。以他这样的性格到了北大后,很难脱离乡党势力的摆布。正如沈尹默所说的那样,“蔡先生书生气很重,一生受人包围。在民元教育部时代,受张元济等人包围。在北大初期,受我们包围”。他说的“我们”,除他自己以外,还包括马幼渔、马叔平、沈兼士、沈士远、周作人、鲁迅、刘半农等人,也就是被现代评论派指控的“某籍某系”。
不过,对蔡元培影响最大的,还是汤尔和。蔡元培到北大之前,他就告诉蔡元培,“文科预科的情形,可问沈尹默;理工科的情形,可问夏浮筠”。蔡元培到了北大以后,他对北大校务干预更多。从胡适抄录的汤尔和日记看,仅1919年一年,北大辞退陈独秀和后来的索课、罢课运动,都与他的幕后活动有关。
在这些事件中,沈尹默和马幼渔都是共同参与者。汤尔和日记1919年3月27日记:“昨以大学事,蔡鹤公与有关系诸君来会商,十二时客始散,今日甚倦。”会商的就是陈独秀一事。所谓“有关系诸君”当中,也包括沈、马二人。有关这件事,胡适后来在给汤尔和信中说得很清楚。据胡适说,他当时疑心这件事是“尹默等几个反复小人”所主导的,汤尔和因为不察,“适堕奸人术中了”。看了汤尔和的日记才知道,“此夜之会,虽有尹默、夷初在后面捣鬼,然孑民先生最敬重先生”,汤尔和是整个事件的主导。
据沈尹默说,蔡元培离开北大后,蒋梦麟代理北大校长,也是由汤尔和一手策划的。当时,他去杭州请蔡元培复职,蔡元培曾告诉他,汤尔和劝他不要回去,提出让蒋梦麟做校长。蔡元培认为这不可能,因为蒋梦麟是黄炎培的助手,当初北大准备成立教育系时,就想请蒋梦麟负责组建,结果遭到黄炎培的反对,说北大挖他的墙角,抢夺江苏教育会的人才,现在要蒋梦麟去北大,过不了黄炎培这一关。但是汤尔和胸有成竹,说这件事不用告诉黄炎培。蔡元培大为不解,对沈尹默说,“你说怪不怪,当初不同意,现在连讲都不必和他讲了。”
有关这件事,汤尔和日记中也有记录。1919年7月16日记:“晨九时至杨庄。前夕(十四)谈及鹤公代理问题,鹤公属意梦兄,而苦于手续繁重。为一一疏解。鹤公恍然,遂定议。”汤尔和是怎样“一一疏解”的,现在不得而知。知道的是,他对自己的这番策划,非常得意。6月29日记:“晨八时买船至杨庄,晤鹤廎先生,历述(五月)九日以后情形,为言以后出处之策。鹤公有言必听。在云山隐约之中,推襟送抱,亦一乐也。”
从汤尔和的日记中看,沈尹默对蒋梦麟代理北大校长,最初曾表示过反对,担心蒋进入北大后,会扩张江苏教育会的势力。沈尹默接受蒋梦麟来北大,交换条件是送他出国。汤在日记中记有:“尹默昨自南归,午约在西车站便饭。余故作疑阵戏之,谓我久主张送君出洋,故与鹤公言之甚力。今自知此说不能成立,自愿取消。渠信以为实,为之色变。乃探得其对梦兄态度,知无他故,乃复允之。”
值得注意的是,蒋梦麟到北大后,他态度上有过反复,曾引起汤尔和的不满。日记7月26日记:“沈素来利用鹤公,今见梦兄负重命来此,陡生吃醋之意,又恃部中奥援,故敢认放肆。人心龌龊,可胜慨哉!”据胡适说,他后来还与李石曾相互勾结,对蒋梦麟暗中倾轧,而蒋梦麟因为识人不明,还将他当做心腹看待。
浙江人结党营私,把持教育界的活动,引起很多人的反感。“三沈二马”如今成为美谈,却并不是当时人的观感。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中多有记述。据杨树达说,他曾与陈垣“谈及北平教育界情形,援庵深以浙派盘据把持不重视为恨”。单不庵在北大执教时,还曾对人说过,“欲北大办好,非尽去浙人不可”。他自己更将马幼渔、朱希祖之流称为“宵小之徒”。
在当时北大的各种势力中,能够与浙江派相抗衡的,只有以李石曾为首的“法国文化派”和以胡适为首“现代评论派”。但是由于顾孟余的关系,浙江派已经与李石曾沆瀣一气,真正的敌人只有“现代评论派”。有关这两派的矛盾,有待另文叙述。